最好的时代(9)

但是有一件事常常困扰着我，在某个寂静昏黑的夜晚，或者午睡起来灿黄的混沌中，我常常会想起潘思明最后离开时的场景：他背身走到门口，突然停住脚步，微微侧过头。我不知道他是否用余光看着我，或者只是盯着自己的影子。他说：“唐小姐，你说得很对。但是我终究是要去试试的。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我不觉得他口中的“试试”指的是这场模仿楚门的巨大闹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变形。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再次坐在我客厅的灰色亚麻布沙发上，把面前的玻璃杯举起来，透过微微晃动的水看着我，他告诉我，这是一场持续二十年的谎言。
“唐女士，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在这里，我曾经也这样举着水杯看你。我说水杯中装的水是时光，过去的某段时光。”
他停顿了一下，看到我轻轻点头后才继续：“抱歉我骗了你，当时我就是在放屁。那只是一个临时想出来的借口。”我看见他嘴角微微上扬，是在自嘲吗？“如果这杯水，水是一段时光的话，代表的也是现在的时光，是现在这段，人们自愿禁锢在一个玻璃杯里生活的时光——我无意冒犯，请你不要介意。”他向我欠身，顺势把玻璃杯放回实木茶几上。我想这时候我的眉毛一定不自觉地紧锁了。接着他坐直，双手放在大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继续他的演讲：“这段时光比以往的任何一段时光都更加地粘稠厚重，这源于在它有限的尺度内容纳了太多的信息——所谓的‘便利’，对吗？它在一个狭小密闭的空间中勉强维持着形态，但即使如此，即便如此，透过贯穿人类历史的目光去看它，本该美丽的形象也已经变得扭曲了。这不对劲，这一切都太荒唐了！所以我才做了这件事，我想向大家证明这是错的。

”
“潘先生，我觉得你可能有一点……情绪激动？”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的语速好快，说的话也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突然，他像是刚刚惊醒一样，抬起头来看着我，深呼吸，用手理了理西装外套的开襟。接着他恢复到了之前不紧不慢的语速：“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我们的真人秀？”
“抱歉……并没有。”并不是针对他，我对这些东西素来不感兴趣。
“那真是太遗憾了。节目的名字就叫‘楚门的世界’，一模一样，那个男孩也叫楚门，算是致敬吧？好在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不会有版权上乱七八糟的纠纷。”他叹了口气，“如果你有在关注这个节目的话，你肯定会知道，大概在半个月之前，我们的主角因为片场的意外事故被吊灯砸死了，节目宣布无限期停播。”
“怎么会？”
“但事实是，是我把他带走了。那个死亡的镜头是他们后期紧急补上的。”
“怎么？良心发现了？”我试图开个小玩笑缓和一下氛围，但是显然没什么效果，他一点都没有要笑的意思。“那你，为什么……”
“我的家族是一个历史很悠久的家族，族谱上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纪60年代。算不上是有权有势的大家族，但是也留下不少奇奇怪怪的传统。其中一条就是，我们家族的所有成员会在每年春分的时候外出踏青——不过后来我们家族也逐渐分裂了，据我所知，最后遵循着这个传统的，是我父母——在我十五岁他们因为意外去世之前。现在几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