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沈复《浮生六记》并序校注本(前三记)(2)
她的一生,正可引用苏东坡的诗句,说她是“事如春梦了无痕”[2],要不是这书得偶然保存,我们今日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人生在世上,饱尝过闺房之乐和坎坷之愁。我现在把她的故事翻译[3]出来,不过因为这故事应该叫世界知道;一方面以流传她的芳名,又一方面,因为我在这两小无猜的夫妇简朴生活中,看她们追求美丽,看她们穷困潦倒,遭到不如意事的磨折,受奸佞小人的欺负,同时一意求享浮生半日闲的清福,却又怕遭神明的忌——在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国处世哲学的精华在两位恰巧成为夫妇的生平上表现出来。两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并没有特殊的建树,只是欣赏宇宙间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几位知心友过他们恬淡自适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乐。
他们太驯良了,所以不会成功,因为他们两位旷达胸怀,澹泊名利,与世无争,而他们的遭父母放逐,也不能算他们的错,反而值得我们同情。这悲剧之发生,不过由于芸知书识字,由于她太爱美至于不懂得爱美有什么罪过。因她只是识字的媳妇,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写信给在外想娶妾的公公,而且她见了一位歌伎简直发痴,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为簉室[4],后来为强者所夺,因而生起大病。在这地方,我们看见她的爱美的天性与这现实的冲突——一种根本的虽然是出于天真的冲突。这冲突在她于神诞之夜,女扮男装,赴会观“花照”,也可以看出。一个女人打扮男装或是倾心于一个歌伎是不道德吗?如果是,她全不晓得。她只思慕要看见,要知道,人生世上的美丽景物,那些中国古代守礼的妇女向来所看不到的景物。也是由于这艺术上本无罪而道德上犯礼法的衷怀,使她想要游遍天下名山——那些年青守礼妇女不便访游,而她愿意留待“鬓斑”之时去访游的名山。
但是这些山她没看到,因为她已经看见一位风流蕴籍的歌伎,而这已十分犯礼法,足使她的公公认为她是痴情少妇,把她逐出家庭,而她从此半生须颠倒于穷困之中,没有清闲也没有钱可以享游山之乐。
这是否她的丈夫沈复[5],把她描写过实?我觉得不然,读者读本书后必与我同意。他不曾存意粉饰芸或他自己的缺点。我们看见这书的作者自身也表示那种爱美爱真的精神和那中国文化最特色的恬淡自适和知足常乐的天性。我不免暗想,这位平常的寒士是怎样一个人,能引起他太太这样纯洁的爱,而且能不负此爱,把它写成古今中外文学中最温柔细腻闺房之乐的记载。三白,三白,魂无恙否?他的祖坟在苏州郊外福寿山,倘使我们有幸,或者尚可找到。果能如愿,我想备点香花鲜果,供奉跪拜祷祝于这两位清魂之前,也没什么罪过。在他们坟前,我要低吟Maurice Ravel的“Pavane”[6],哀思凄楚,缠绵悱侧,而归于和美静娴,或是长啸Massenet的“Melodie”[7]的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悠扬而不流于激越。因为在他们之前,我们的心气也谦和了,不是对伟大者,是对卑弱者起谦恭畏敬,因为我相信淳朴恬适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说“布衣菜食,可乐终身”的生活),是宇宙间最美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