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鲸鱼之夜(7)

看了眼手机，已经接近十二点了，然而我还是十分清醒，脑袋通透得很，恐怕此时一口气读完《追忆似水年华》也不会觉得迷糊。第一次去吃寿司，不知道那颜色嫩绿煞是好看的酱是何方神圣，就加了小半勺在寿司上，然后一仰脖塞进嘴里，那一刻的清醒感和现在基本无差。看来起码这会子是睡不着的了。冥冥之中仿佛有股力量在牵引着我，静静躺了一会之后，还是翻身下了床。
可能是掀开被子的动作幅度有点大，静子“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朝向我。我以为她醒了——她确实比年轻的时候警醒多了，刚结婚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法干扰到她的睡眠。有几次我被夏夜的雷声吵醒后，她依旧在我身边睡得安然，闪电黄白色的光芒打在她的脸上，有种近乎悲哀的苍凉感。我静静地枕着手臂，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心就好像一场大火肆掠而过的草地，荒芜空荡。那时候我还会偶尔记起久美，记起我和她谈论我的梦想我的人生。那时候心里还有些不甘，还有些想和命运作斗争的挣扎感。一晃结婚十几年了，静子在夜里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这一去必然挺久，她会不会起身去寻我？看到我在冬冬屋里翻箱倒柜，会以为是贼也说不准。我想着若是她问起我半夜爬起来干什么，该怎么搪塞？就说去找二十岁那年别人送的生日礼物？自己都觉得很不真实，而静子定是会嗤之以鼻。我想起《十八春》里翠芝翻到曼桢曾经写给世钧的信的那一段：

翠芝却不肯撒手了，她拿着那封信看着，面上渐渐现出了诧异的神色，笑道：“哟！还是封情书呢！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写给你的？”翠芝一面看着，就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世钧，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静极了，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她读到这里，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她又捏着喉咙，尖声尖气地学着那种流行的“话剧腔”往下念……
毫无疑问，静子也会是这个样子，是天下的女人到了这个年纪都会这个样子么。久美呢？久美也会如此吗？这个问题放到二十年前问我，肯定是想都不想就予以否定：久美怎么会是这样的？不可能，永远不可能。然而现在再问我，我却要犹豫了、要怀疑了，时间太长了，人都会变的。静子从前不是也不这样吗？哪里有什么“永远”可言。然我还是想去相信，久美不会成为这个样子。这时，我的脑海里隐隐地现出久美温柔的笑容来。
静子没有醒。
第六章
“秋山，装满回忆的箱子，就不要轻易打开了，会有灰尘迷了你的眼。”
轻轻打开儿子的房门，月光如霜，轻而易举地透过浅色的窗帘洒落在床上、地上，铺开了一片的静谧。冬冬正熟睡着，小小的一团。我走到床前，他侧着身子闭着眼，睫毛微微抖动，怀里抱着一个鲸鱼造型的抱枕。我轻轻把被子向上拉了几下，盖住他的耳朵，然后坐在地上，极为小心地从床底拖出那个布满灰尘的旧箱子，怕吵醒儿子，也怕吵醒沉睡在其中年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