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神鹿列车(6)

那天到家，Jane沉默地对着镜子坐了很久。悸动平息，热度沉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在镜中，她看见数十个仓皇闪回的瞬间，每个都存留着太多的不尽人意。它们明明可以更好：笑得再标准一些，言语再得体几分，手指弯曲的角度再小一点。可惜当初，几个小时以前，她只凭借本能又故作镇定地去应对那个场景，没能让任何潜在的话语探出头去。
下午，她打电话询问了相机维修事宜。修理费是一笔不菲的数字，两次同售后人员确认款项后，中暑症状又陡然侵袭。床铺柔软，身体拥有了依靠。而太阳穴被汩汩热流持续冲击，神经躁动不安。她眩晕着，高举起手机，荧幕上只有那串号码模糊地漂浮。该如何向那个姓夏的男孩提起具体的数字？他会不会觉得我要顺势占点便宜，多报了百分之二十修理费？他是这样的人吗？我又是这样的人吗？
不，大概不是。可我竟轻易设想他拥有以恶意揣度旁人的可能性，这本身也足够糟糕。此刻，7月13日15点44分，Jane疲惫地闭上双眼，再次误打误撞踏进那片花园。她看见圆月高悬在天，朦胧的光落在地面汇成一道清澈长溪，只掬一捧在掌心，甘甜和冰凉就能沁入心脾去解浑身的渴。外来客自觉不该奢求更多，园外的道德原则几度消解又重组，抑制住怪异新奇的欲念。

想知道月光的味道。毛绒绒的光晕零散游走在空气里，周遭是深夜的园景，所有注视全然安息。如果此时悄悄捧起月光小口啜饮，大概不会有人察觉。只是她脑海中不停重复着一种情形：园主倏然自黑暗里现出身影，无意间目睹了过路者的贸然失礼。在行动以前得准备好万全的措辞，例如“抱歉，我像前几天的那只狐狸一样迷路了。我太渴了，所以擅自喝了溪水”或“抱歉，我以为这条小溪是来自山上的，我想尝尝月光是什么滋味”——真诚又愚钝，好像是对童话情节的拙劣模仿。或者，干脆什么字词都不留下，直接潇洒落荒而逃，那意味着从离开的一瞬间起他们就已形同陌路。
可我想要和他成为陌生人吗？不如就扮作园中一株玫瑰或一片时起时落的红叶吧。我将沉默地观看园中天地，不能向他询问麦田的路，也不能和他分享刹那间目睹白鹿的奇妙感觉。他喜欢鹿吗，会钟意鹿的模样吗？我走不出这片花园了，你能来帮帮我吗？
Jane觉得天旋地转。回过神时手机荧幕上已经出现一行清楚明白的文字：你好，下周四一起去定损吧。
来不及撤回。直觉告诉她，自从踏入花园，或是拨开麦穗准备奔跑那一刻起，这句文字就注定会发送成功。月光汇成的溪水顿时泛滥成洪流巨浪，她无措，气息断续，全力呼救也得不到回应。世界从四面八方袭涌而来，把心脏挤压成肉眼不可辨识的几何图形。他与鹿的身影幻化交叠，四处还有许多语气和音调混合飘荡，她胡乱抓住一团，仿佛那就是生死攸关的最后依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