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骨(2)

这寻常讼棍，多是些平农出身的不第秀才，心高气傲，又逃不离柴米油盐，于是吃着大员大户的赏钱，榨着升斗小民的髓骨，端得叫人生厌；滕状师却全然不怵这些，拟状出堂，只为求个公道。而地方上一干推官小吏，也万不敢逞官威压他的，只得依法条行事。
滕状师接状，并不太重来人贵贱，管你是绮襦纨绔子弟，还是引车贩浆之流，只消有公理正义在，便好商量；价钱更是不妨事的，滕大公子还短这些银两？就这么着，滕状师的名头愈来愈大，愈来愈响，胜上几桩大案以后，更是名高天下，风头直压过状元郎了。
滕状师声望鼎盛时，就是朝廷都轻慢不得的，特赐了个监生的名额；那时，天下百姓只盼着哪日再给滕状师赐个官身，清明盛世便好到了。可惜啊，如今这世道，哪里来得那等美事呢？没过多久，滕状师就悄无声息地回家，继续做他的滕大公子去，再没消息了。
滕状师为何隐退，少有知道的，坊间传言当时倒有许多，可也都是捕风捉影，作不得依据。如今一晃十来年，早已无人记得滕状师，偶尔提及，也只觉当年错负了冀望与他。只是，尽管那冀望现今早已冷却，可它曾经的真切、炽热，亦是作不得假的。前几日，我的茶铺接待了一伙过路的客商，领头者自称是滕状师的好友，为我讲述了滕状师回乡的缘由。那故事，虽然难辨真假，倒也曲折荒唐，于是斗胆以粗鄙的陋墨将之记录如下，望能有幸传予后世：

泰昌壹拾捌年陆月，有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寻到滕府上，吵嚷着求滕状师为她儿子申冤。门仆见她窘迫泼辣，错把她当作了打秋风的叫花子，便排出几文钱想将她打发走，谁知那贱妇硬生不收，依旧哭告，还拿头狠撞府前的门柱。门仆拗她不过，只得领了来见滕状师。
进了府内，待问话时，才发现那妇人早饿得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的，加之哭闹不断，根本交谈不得。滕状师心善，又命人安排了便饭，才叫那妇人稍为缓将过来。
原来，此人是理乡的寡妇，名唤周赤雨，早早没了男人，只与儿子相依为命。那年开春，当地县令将她儿子强征了去运粮，道是服役，实则抽髓：那批粮草，早被县府上下污去大半，事发以后，就将周郎拿了来顶罪，宣他私通贼人，倒卖官粮，便是欺他们孤儿寡母，再狠狠刮上一笔。
按说这也是地方官惯常的手段了，多多打点一番，也不至枉送了性命。可那周郎偏偏少年心性，咬死了不认罪，惹得县令恼羞成怒，将他押入大牢百般折磨，见快不活了，就强画了押，草草斩首结事。周母给人断了命根子，哪里肯歇？又苦于自己一介贱妇，敌官府不过，只得上京来求滕状师替她伸冤。
听完案子，饶是身经百战的滕状师，也犯了难。原来，此类腌臜事，给官府做过太多，私下里早有了定制规仪，只是寻常草民身不在此中，不知其中门道罢了：县令定了肉羊以后，须先以来日再审为由拖延，往上层层孝敬，待打点皆通透了，才好拿人来收监。待到肉羊人头落地，证据也早已消抹了个干净。这等无头案子，又是民告官，最是难胜，且难保不会被打作贼人同党，白白丢去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