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原(2)

村里搬空了，连同它原本的名字，延续了数十年，更可能是上百年的名字从数据库里消失了。脚下的路在村口立起的蓝牌牌上画着的美丽图景里将变作高速路，再规划一座全自动种植园的中枢厂房，把道路两侧一望无际数千亩农田所涵盖，就再也不需要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作，现代极了。
想到这，老赵眯着眼睛默默点头。
现代是好的，现代也是必然的，就像冰箱和电视对生活的改造，村里人都搬去了临近的城郊，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由村里人到城里人的跃进，以往这需要几代，当下只需按个手印签个字的几秒，村里人便从囚禁了他们一辈子的土里跳出来，有了向往的生活与无限的可能。
“留下干啥呢？”男人趴在摩托车上劝道：“人都走完了，今后你想买瓶酒都难，你儿你儿媳妇都在城里住着，啥都好，咱们一个小区楼上楼下的，还呆这干嘛呢，你是还惦记着你耕了一辈子的田，还是舍不得养了好几头猪的圈？”
“都不是恁回事。”老赵急了，他想解释自己为啥留着，可与男人对上眼后嘴里又变得愚笨，他说不清，道不明，嘴巴重新闭上，仅有俩眼珠来回转着，直至男人伸手向他讨烟他才重新从凝固的状态里脱出。
男人冲着灰蒙蒙的天吐了个烟圈，砸吧嘴回味着午饭，用舌头剔着牙缝里的肉说：“您老啊，就是闲不住，在城里享福不好吗？想活动，跟老太太老头们跳舞去，闲下来抱抱孙女，不爱和家里人住，那不三套房吗，想住哪住哪，再不济去当环卫工，怎么着都比一把锄头一桶肥强啊。”

老赵还是不说话，就抽烟，听男人讲，男人劝完了絮叨完了，他的烟也抽完了。
“您老再想想吧，再等几天就开工了，早搬晚搬都一样，村里也没别人咯。是时候享享福啦。”
说完，男人重新骑着摩托离开了。
老赵用脚捻踩白雪上的烟灰，望去在逐渐被雪掩盖的村庄，默默的走着溜达着，风雪‘咻咻咻’的在耳畔吹响，于寂静中，孤独感把他包裹。那并非是无人陪伴的孤独，是源于陌生而产生的孤独，故土，因人的缺失忽然变了样走了形，楼不再是楼，棚也不再是棚，它们不再属于某人，不再留存着某人的印记，它们成了无主的自然产物，人生活的气息俨然不见踪迹，院门外在去年张贴的对联泛起白，字迹脱落，院屋里空荡荡的，黑得吓人。
还呆在这干嘛呢？
这个问题萦绕在老赵心头，他绕着村子一遍又一遍，走过每条大道小道，边感知边思索，他忽然觉得雪是坏东西，坏到能抹平他记忆里最细致的土路凹陷，坏到让他怀疑起自己几十年来生活的虚假，唯有重新站在村头眺望，一马平川上的村庄未变的灰色轮廓，老赵才确信自己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低矮残破的旧屋怎比得上漂亮宽敞的新家，他知道，也分得清好与坏，在跟儿女进城推开新房的刹那，阳光从大玻璃窗外射入，照着他眼疼，世界忽然变得缤纷鲜艳，绿是比菜叶还要绿，红是比番茄还要红，就是地板太新了，太亮了，下脚时都感觉踩不稳，仿佛会被滑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