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堡垒的讯号(10)

小船已在柳条的拂动下荡漾起碧绿的水波，催动着河边一粒粒细碎的槐花瓣。食客们坐在蓬伞下休息。一位独坐的女士抽着烟，望着远处的游船，稍显凌乱的刘海遮挡着她略施粉黛的脸。一个小臂粗壮的男人正用与他的手掌匹配的大号餐叉搅动着深盘里的千层面，待他享用过有滋有味的一餐，便展开折叠的餐巾纸，往嘴角扑了两扑，靠在那张舒适的藤椅当中。在漫长的清谈过后，罗先生和我互相问候了对方的生活，心满意足地分别了。我心怀感激地期待着下次的会面，不知在纷扰的世间还能有多少类似的知会之遇。天色已晚，我沿红墙根散步而归，滋生了些黯然的愁绪。
先生，您看，我们虽然年轻，却无可救药地敬仰着那些远隔重洋的先驱者们，像两个郁郁寡欢的穷汉透支着变现的智慧，贪慕着远超我们创造能力的美，而这些苦心经营的深刻也并不会为各自的生活增色丝毫。这在您看来也许不可理喻，毕竟所有人都有仰望群星的权利，我们却总奢望着伸一伸手就把其中几颗摘入囊中。也罢，再做多余的解释没准要被您当作无病呻吟。不过我真想把罗先生介绍给您认识，只是要提醒您千万别和他桥牌对竞，否则，他那争强好胜的臭牌品恐怕会让您尴尬得下不来台。

教授引领我参观这个他隐居了十多年地下室时，向我道明了他为此奉献青春的缘由。他说，他年轻时在朋友眼中是个性格孤僻、不善交际也不懂得释放天性的老古董，可他心知肚明他的意向所在。他的童年是在一堆与世隔绝的瓶瓶罐罐中度过的，在那个有着灰褐色小房子的总是飘着淅淅沥沥的雨水的小城，他昼伏夜出，埋头于一系列博物图鉴和精密的试管仪器当中。那些寄放在玻璃展板中的褪色蝴蝶，则是他远游勘探时最为得意的收获。如今，他默默无闻地担任着这座城市的守护神，看护着这间保存着所有居民心脏标本的实验室，以备随时接待仍在牵挂尘世命运的来客。他说，他不愿在自命不凡的狂欢中目睹万物在濒于崩溃的下行宇宙里反复的推倒重建，他要寻觅得以持恒的真理。话至半截，他的眉毛从眼镜上方挑动了一下，使僵硬的额头微微舒展，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竟露出了些可亲的稚气，一股罕见的容光在他胡茬遍布的腮帮上熠熠焕发。
我一边注意着他的言谈举止，一边随他亦步亦趋，仿佛回到求知若渴的学生时代，在他的指引下穿行于两侧与人型等高、排列整齐的密封罐，观摩着那些浸泡在暗黄色福尔马林液里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心脏标本，将它们与数据标签上的人名对号入座。教授询问了我的姓名和族谱，随即抬高胳膊，指着那个队列远处依稀才可分辨的亮点，像个为孩子备好惊喜礼物的老头，胸有成竹地笑着，告诉我那里就是存放我本人心脏的地方。我吞了吞口水，不像预料中那般迫不及待，而是忐忑不安地站了一会儿，像是要面见阔别已久的旧情人，斟酌着第一句问候应当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