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堡垒的讯号(11)

然而，这些过虑的担忧在我与那位小姐会面之时便烟消云散了。她的居所贴着随机分布的数字，长得与其他人的心也别无二致，稍微比我的拳头大一点，形状算不上美观。只是因为遍体的防腐措施而显出些干涸已久的褶皱，像是一张张灰褐色的树叶包裹而成。教授将基座四角的小脚灯打开，以便我看清这件出土文物一般的器官如何在一串串转瞬即逝的小气泡中自洽地悬浮的。我感到胸口隐隐作痛，那个空空如也的体腔终于意识到了多年来的缺失。我的额头渗出汗珠，我两手撑着座台，险些晕倒在地。
应对这个无声拷问者的当面质疑，我的准备还不够充分。我仍然着迷于往日的意义，不肯轻易地从执念中脱身。教授看穿了我的心思，绕步到我身后，像年长的父亲那样轻轻按住我的肩膀。他留下了最后的关怀，恳切地反问道：你还在希求些什么呢？你已经见识了你的心，这于你还不足够么？
四
时隔三秋，我收到了你的消息。你要见我，你有话要说。你要见我，在浩室舞厅灰暗的长吧台。在溜冰场一般的黑色大厅外，戴白色手套的检票员用双指捻了捻邀请函上的姓名，抬眼两次，吃力地看出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上微妙的相像之处。在浩室舞厅，屈指可数的舞者零星分布在不设障碍的平地上，在被球形吊灯照得五彩缤纷的墨镜后轻轻摇晃，脚尖点着飘飘然的节拍，旋转、漫步、遨游，挥动着一无所求的手臂，从虚空中捧下一团散逸的烟雾。

我又回到了这里，形影相吊，双手尚桎梏在大衣的口袋当中，脚掌仍踩着坚实的地面。我无所拘束地前行着，跟随着底鼓振动如心率般的缓拍节奏，不必在意轨道线上会否碰撞到其它星球。毕竟我们以光年纪录彼此的距离，毕竟我们是沉寂在碎片恒星下的黑暗实体。鼓噪的低音贝司混合着电子弦乐的回声，间歇穿插着几句意义不明的、梦呓般凄迷的人声，仿佛才从至暗的海沟深处上浮至此。顺从引力的安排，这是最有效的疗愈方法。在浩室舞厅，瓦解的迪斯科音乐纾解着遗传学的都会癫狂症，在世纪末的靡靡之音下，斜倚的人影如棱镜般折射出霓虹的光彩。
我点了杯鸡尾酒，习惯性地观察、择选着可能安放于笔下的伤心众生相。正前方，一个男人和我一样背靠着吧台，冷峻地打量着那个在远处练习舞蹈动作的布尔乔亚女郎。显然，过度的自我批判在这个男人脸上留下了一种惯有的刻薄，他的眼睛像鹰，犀利而冷漠。女人并未察觉他无的放矢的审判，陶醉在尽管生疏的步调中，华丽而落寞地转起窄口的黑裙，只有遗忘才能让她停下这孤注一掷，宛似轮回的独舞。角落里另一个男人俯下脊背，手上捧着一束用旧报纸包裹的鲜花，像是在等待着谁，少顷，他将怀抱里的花束温柔地放倒在台上，扶住额头，隐衬着一丝大梦初醒的自嘲，香烟在他搁置一旁的另一只手的指间慢腾腾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