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堡垒的讯号(8)

三
此刻，我立定在酒馆街微明的长堤上，凝视着脚边那堆深黑色的垃圾袋。黎明的醉客们两相搀扶，在我身后的长街上左来右往。我不晓得缘何只身在此，穿着那套可笑的大衣，在低迷的萨克斯音里缅怀无言的流水。对岸，朦胧的晨雾遮盖着一间间打烊的小酒馆，一对情侣交叠坐倒在长椅上，两手相握，在睡梦中缠绵。我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上面潦草记录着昨夜的噩梦，也是我仅有的为数不多的追凶线索。
在这个晦暗不明的梦中，我变成了一只半身鱼头的怪物，只有两条人类的腿还在光溜溜地扑腾着。歹徒将我逼至一间厚积着灰尘、堆满木板箱和麻绳的仓库里，用一把雪白的料理餐刀抵着我的后脖颈。他并未向我挟取财物，仅仅维持着这个古怪的、剑拔弩张的姿势。我不清楚他的长相，空洞的眼珠子徒劳地旋转着，双鳍在阴森的氛围里瑟瑟发抖。后来，他按开了门边的冷藏按钮，随着一声机器发动的嗡鸣，一层层刺骨的寒流在地板上蔓延开来，包裹住我毫无防备的肌肤。
我的肌体逐渐在冻结中麻木了。我硬邦邦地倒了下去，可是依然清醒地驻留在场景中，毫无痛觉地承受着那个蒙面男人刀法精细的肢解。他首先剖开我的腹部，取出内脏和生殖腺，接着便熟稔地去除我的脊骨，将那条牵连着脑髓的细肠抽离。最后，他用刀刃卡进鳃盖，顺势剁下了我的头颅，怀抱着两块晶莹剔透的白肉逃之夭夭了。我呆滞的嘴唇还在上下翕动着，在最后一丝知觉中划下了一行血字：逃向月光重叠之处。

逃向月光重叠之处。宛似警探在听筒中留下的谨慎暗号，让我回想起那个眺望河水中映出摩天楼倒影的高台。我们中的一个人失踪了，几年间杳无音讯。据说他被上级安排做了间谍，消失在迷惘的人群中，也有小道消息传闻他急流勇退，仅在一间小作坊里贩花为生。逃向月光重叠之处。在旧公寓斑驳的巷道中，在歪倒的电线杆和错综的黑网下，在飞燕成群盘旋的黯淡黄昏，我一路奔波，终于在老城区的迷宫里找到了这条隐匿的小径。瞧啊，等到月光穿透竹林，照耀在波澜不惊的井水上，我便能一把揪出这个自作聪明的黑衣使者。我定了定神，深呼吸，护着衣摆从狭窄的墙缝里侧身挤过，笃笃的脚步声在窄巷里回响，那些湿乎乎的的龟裂的墙皮一经蹭落便摔得粉碎。
那口井现身在道路的终点，在竹林的掩映下，被月光照得清凉而生动。我俯向井水，看那张憔悴的脸如何镶嵌于无瑕的圆月，满头黑发在一种晚期的不修边幅中杂乱交缠。不久，我屏住呼吸，稍微仰望了一下令人眩晕的天空，便一头栽进那口井里，绷直身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下坠。奇怪的是，这种似若无穷的坠落并未加深我的恐惧，我好像坐在隧道里一台匀速前行的小车上，沉沉地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