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堡垒的讯号(6)

醉不成欢的散场，我们就此别过。我来不及招呼回应，只顾惶然的逃离。回家后，我匆忙卸下外衣，从未感到这间简陋的小居室能令我如此安心。我瘫倒在床上，把手提包扔在一边，长舒了一口气。天花板上投射着汩汩的波影，我珍爱的静物依旧稳妥地置放在木架的神龛中：干花、小熊、书籍、红酒，我再次被守候诸神的阴影俯视、附着。当我闭上眼睛，那些迟滞了的时间便宛如雨水一般地显现。
亲爱的先生，您好！
最近，我时常对我所见的一些散碎的细节感到困惑，一滴闪光的露珠已经足够引我驻足，还有阳光在草坪上留下的灿烂光斑、在水雾中浮现出的纤弱的灰尘和细密的飞虫，都让我不能自持地落泪。我恋爱了，尽管小心翼翼地四处躲藏。想必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一切在我眼中才又变得那么新奇、充满奥秘而惹人爱怜吧。
朋友们说，每逢尚且捉摸不定、小鹿乱撞的节点，他们都去找慧梨小姐一吐衷肠。慧梨小姐是学园闻名的小小心理师，对卡牌占卜和古老的星相术也颇有研究。她身材瘦俏，常穿一身碎花连衣裙，洁白的手腕和脖颈上总是挂着些小巧玲珑的珠串子。那天午后，我徒步前往她的诊所，按要求携带了一只仍在吐沙的活体珍珠贝。慧梨小姐笑吟吟地接待了我，去后室煮了壶白咖啡。她的诊室里密匝匝地挂着些风铃、捕梦网和流苏串。她的指甲涂着明亮的彩绘，脸上扑了些淡粉，眼镜片像气泡似的富有弹性。我们相对而坐，她用手背把那头披肩的波浪发向后一撩，便专注地聆听起我的讲述。

“可是，”她说，“你的感情系统是紊乱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能看到一个女孩子美丽的地方，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喜欢上人家呀。”在她的分析中，我被定义为一类“飞鸟之恋症候群”的患者。她说，我就像一只在迁徙中因为迷恋路途中的风景而落单的鸟，仅因为漫长旅途中的无趣而自愿迷失方向，在那些生长在土壤上的、本与我无缘的花朵中流连忘返，可体温的寒冷又催我赶紧回到那个可供栖息的归巢。在她的指点下，我若有所悟，开始正视起内心变化莫测的幻象。我支付了她一只百灵鸟的羽毛作为酬谢，她送我至门口。一辆车从门前的积水坑里驶过，慧梨小姐捻住我的袖口，把我朝她那边轻轻地拉了一下。
我敞开了救生用的小平台，接黑夜和海风进屋。咸涩的海水味道扑鼻而来，在暖湿的气流中掺杂着些难辨的鱼腥。海风吹掀着我厚厚的头发，远方传来几声鸥鸟的啼叫。我随着这幢臃肿的堡垒一同在夜海上浮泛，仅立锥之地凸出在冰冷的壁面上，渺小而薄弱。我点了支烟——一款专门为女士定制的、口感柔和的橙皮味香烟——伴着呲呲的打火声，暗蓝色的烟雾霎时填补了空虚的心灵。我俯在栏杆上，看夜色如何一点点细腻地蚕食着烟头。雪白的灰烬在燃烧中凋落，飘入翻涌的海洋。一股无可名状的忧郁在我的胃囊里颠倒着，一团黑乎乎的黏液冲上喉头。我感到一阵晕船似的恶心，像头草食动物反刍着没能消化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