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堡垒的讯号(4)

司机——正是我银幕中那位著名搭档的饰演者，正是他对我说了那样一句话，致使人们相信这座城市赋予他们的确切无疑的身份。他还说，他们尚在无辜的年龄便偷渡至此。我揣摩着这句话的深意，以便对朝夕相处的城市作一个明确的判断。好在我不是什么正面角色，不必承担太多的道德责难。但我也绝非那类会对犯罪本身产生快感、痴迷于搜罗蛛丝马迹和不择手段逼迫犯人就范的变态侦探。导演说，你要把这个人物演出一种“因为长久的克制而迟钝于愤怒”和“洞悉与彻悟所导致的冷漠”的气质。
显而易见，我对这位奔波于命案现场却始终镇定自若的硬汉先生有着充分的个人理解，不过处境既定，我只好循规蹈矩。如他所愿，我一脚踏上那辆黑色轿车，让闹市的霓虹打亮我的镜框和心事重重的眼睛。我衣冠楚楚地静坐着，似乎并不为案件本身发愁，而是惦记着我那位身世不明、时常为了琐事拌嘴、在地下蓝调酒吧结识的致命情人。也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我需要前往——五十一区三六九巷，坏掉的街灯下面——那个老地方，去面见我的搭档，按约定向他流露出我罕见的脆弱，坦言殊难表白的心迹：

“老朋友，尽管我们合作了这么多年，但你对我恐怕还是不甚了解。你知道吗，这些棘手的案件考验着我的良知和胆识，从头至尾没有一件像我当初设想的那样乐在其中。我不过受人雇佣，在生活上彼此需要，和人们产生或深或浅的交情，直到发觉再难赎回万分眷恋的初心。我需要物质上的刺激，时髦的衣服，昂贵的烟斗，漂亮的小摆件，我需要这些蕴含着人类怜悯心的小玩意儿簇拥着我，补偿我的缺憾，这样我才能健康地遗忘，不愉快的辩驳才会消散在假想的面具之中。老朋友，这些钢筋水泥的庞然大物可不会感激你的劳动。”
这场戏总共拍了十多条，中间因为一盏照明灯的故障而停工了几个小时。在候场的这段时间里，我反复梳理着台词的情绪，在隔间抽烟，坐立不安地来回走动。侦探先生那一股枉然的柔情反复蹂躏着我的心，我盯着手上调过时间的腕表，拒绝了场务人员的端茶送水和加油鼓气。制片方建议导演删减台词，但他固执己见，坚持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
我厌倦了等待，我想逃离这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到处都是巨幕和布景的厂房。我已在大衣里裹了两身汗，两腿之间有些发黏，手掌也脏兮兮的。好在导演需要我“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着真情实感”的颓唐劲，就像一只炸毛的刺猬，从路边稠密的灌木丛冲进忙碌的大街。最后几遍他始终不满意，翻来覆去地用更形象的说辞来让我体会侦探“游刃有余的忧伤”。我累坏了，束手无策地站在街灯下，用责怪的、欲哭无泪甚而近乎乞求的眼神望着他。他察觉到情况不妙，恼火地叫了停，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拉去远处一个亮着白炽灯的小房间。他重重地关上门，骂我，吻我，屏息凝神地注视着我，又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