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盲盒(7)

”——少年对父亲的憎恶，突然像野火般蔓延到这句没有由头的诅咒上。他对不幸的定义，从来都是里尔克式的寂寞与疏离，因而与真正的幸运紧密相连。可难道就连不幸是否能够在生命中实现，都要事先被父亲预示才行？这有什么道理？他不知道自己的郁闷源自何处，反倒愈发责怪起母亲来，只因自己和她一样，都对父亲抱持着同样的畏惧和卑屈的信任，而他绝不肯承认这一点。他很清楚自己没有能力苦中作乐，只能死死盯住这些不幸的事实，任由双脚把自己带向湖畔，带向死亡的憧憬。几只滑行的水黾激起阵阵水波，让他的身影变了形。如果一头栽进湖里会怎么样？他深知自己做不成那喀索斯，只能在浪漫七彩的染缸底部撞个头破血流。少年不愿受困于可视之物，从他无意识中诞生的自恋因素，正渴求被某种更隐秘的快乐取代，那绝不是被崇高粉饰过的痛苦，而是比死亡更加神秘，是作为诗人的自己决然无法触及的事物…

…
天色渐暗，大朵的云团在空中不断聚拢、汇集，形成平滑的云层，映在墨绿色的水面上，呈现出大理石般坚固的色调。浪漫的底色是白。虚无的白呼唤着语言的终结。
少年跪累了，感觉腰部连连发出阵痛，便趴下身子，把脸尽量贴近湖面。几枚开着黄花的荇菜从眼前缓缓漂过，他体会着几乎要穿透鼻尖的冷冽，紧盯着睫毛修长的双眼浑浊的倒影，顿时想起外祖父那张狡狯的老脸，以及自己荒淫无度的私人生活。他仿佛受了寒，和湖面上的涟漪一同打起冷战来。他用双手紧紧抓住岸边的荒草，一边喘气，一边用颤动的喉音喃喃自语：
“你父亲咒你不幸，你就去摆脱它。别去管你妈怎么想，她无论想些什么，都是她自找的……”
说罢，他就和被大风刮起来似的站直身子，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当晚，少年潜入母亲的卧室，从衣橱里偷来了之前放在书架上的金铜观音像。那菩萨颔首垂目，一副宁静祥和的模样，怀中抱着个小婴儿，无疑是送子观音。父亲死后，母亲把他的所有遗物都扔进了楼门口的垃圾箱，连变卖的想法都没动过。她爱父亲，却恨他周遭的一切，母亲三番五次提起要把菩萨像也扔掉，可终究是下不去手。父亲在她生产之前，特地从古玩市场花了二十块钱淘回来送给她。他半句话都没说，母亲就领会了其中的深意。承认少年的降生，就意味着承认以后终将到来的不幸。想必母亲怀孕时的那番说辞，像小指一样轻轻勾住了父亲的施虐心，给了他们双方签订平等契约的权力。如此看来，这座被父亲当作答复赠给母亲的菩萨像，在形式上便与定情信物别无二致。普通的夫妻约定终身的幸福，父亲和母亲却约定终身的不幸，少年身处的世界，唯有这一点与世俗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