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盲盒(6)

深秋的落叶不断从木板前纷乱地飘落。少年的外祖父把车停在小区外，独自一人溜达到了楼下。他个头不高，四肢纤瘦，微凹的双颊绷成两道笔直的斜线，抿起嘴来的样子既滑稽又肃穆。他穿着熨烫平整的玄色西装，配合架在高挺鼻梁上的圆框眼镜，看上去像个老来得志的文学家。母亲僵硬地朝外祖父点点头，捅了捅趴在行李箱上的少年：
“别一个人在那儿发呆了，快跟姥爷打招呼。”
“姥爷好。”
少年面无表情地跟一旁的老人问了声好。外祖父摸了摸他的脑袋，递给他一颗温热的水果糖。比起母亲那张能将情绪完美塑成雕像的立体的面容，外祖父的脸就和一摊烂泥别无二致。他笑起来的时候，喉头松弛的肌肉总会皱成一团，那片瑟缩其上的不祥的黑斑，就像一条水蛭在干涸的河岸上抽动。
“听说你在写诗，是吗？”外祖父问道。
“是的。”
“诗稿都被你妈烧掉了？”
“都被烧掉了，一点儿都没留下来。”
“那太可惜了。我是不知道你写得怎么样，但在你这个浮躁的年岁，肯写诗的人已经不多喽。我们那个年代，是想写诗都没条件，到你们这一代，却是有条件却写不了！真是可惜，可惜啊！”
外祖父时常控制不住情绪。他摇头的时候，好像有一只略大一号的面具正贴着松弛的表皮晃荡。他的表现让少年感到疑惑，自己的诗到底有没有被母亲偷偷拿给外祖父看？看他那副毫无怜悯之意的神情，简直是在刻意揭穿刚刚用话语矫饰过的残忍。外祖父把地上那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拎起来，学着洒脱青年的架势挎在背上，一边唉声叹气，一边不住给少年身后的母亲使眼色。少年不用回头，只要听听身后的脚步声，就把母亲目前的心境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比起在伪装中欺骗他人的乐趣，外祖父更愿意体会把伪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乐趣，就像从空无一物的礼盒内部打开盖子，以将任何刻意为之的神秘感扫荡得干干净净。自打这位在官场上逢场作戏了几十年的斫轮老手退休之后，他便开始报复式地横冲直撞，刻意卷入一场场生活的戏码，再把它们毁个一塌糊涂。但凡他的某些举措能够牵动起同谋者的忧虑，那邪恶的快意就又新添了一层醇香的蜂蜜。

甚至在母亲面前，他都不愿放弃任何机会，想把他们二人私下的勾当暗示给少年看……外祖父的影子在夕照下越曳越长，少年瘦小的身姿融化进那翳塞的阴影，不免让他犯起阵阵的恶心来。
住进位于市郊的别墅之后，少年彻底放弃了诗歌的创作。环境的变化将乱作一团的城市抛到九霄云外。这座仿欧式庄园的内部，种满了白粉两色的山桃草、淡紫色的鼠尾草和火红的苋菜。时常有不怕生的乌鸫趴在忍冬的枝条上啄食鲜红的果实。小区前院的最深处，铺陈着迷宫似的大叶黄杨丛，把停车场、物业和各式会所阻隔在片片幽深的浓绿外部。一条小径穿插其间，迤逦前行，途经鹅卵石铺就的微型广场，贯连起通往湖畔的碎石路。路途两侧，银叶菊紧靠油漆鲜亮的木围栏，在阳光下闪着奶油白，外侧围满了肾形草和放有悬崖菊的大理石花坛。来到湖畔，高大的白蜡和旱柳沉默地俯身垂立，枝叶茂盛，呈现一派晨阳般夺目的金黄。面对这些无法勾起创造欲的美景，少年只是浮光掠影地一瞥。他走下秋日斑秃的草坪，来到湖岸边，跪下身看向自己映在湖水中的倒影。“这个孩子未来肯定会变得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