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墨鉴(12)

我抬眼看他，一张毫无威严的苍白面孔正对着我，一只手在身前微张，既像个讨债的二流子，又像济世的佛陀。我长吁一气，徐徐点过几下脑袋——我知道，他原谅了我。老许总是这样，火气消隐后又死要面子，不肯将“原谅”二字挂在嘴边，就喜欢岔开话题，任往事随风。
“点头做什么？快起身啊，这大热天，菜饭不过半刻就得馊了。”
后来，我就跟着他出了地下室，眼睛擦到阳光的瞬间，只觉一片雀黑，大概深海鱼浮上浅海时也会又相同的感触，只是从一种黑暗走向另一种。
我在夏日热浪内飘摇好久，蝉苍白的嘶鸣在脑际织成一簇，此刻，我的大脑若波罗地海一块黑礁，在涛声喧闹里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许久过后，老许才迟迟驱车而来。所谓车，不过一辆明黄的小电瓶，其尾处接着个保温箱，里头是许叔叔生前喜欢吃的。
我迷迷糊糊坐上去，两条臂膀锦鲤似的，软趴趴搭在老许的腰肢，那感觉就像抱着一捆湿漉漉的稻草，稍一使力就会碎作渣滓。

我倏然感觉时间变慢了好多——阳光、温度、汗水以及风，一切都好像凝滞不动，在道道车辙后目送我们驶远。我眯起眸子，想象自己是一株蒲公英，从人间升到天上，然后就听见铁皮划开空气的声音，再然后就看见一个穿着棉白背心的清瘦身影，他正奋力踩着自行车，婆娑树影在他不太宽大的脊背上掩映着，恍若只只畸形的手拽着他的身体向后。此时正值盛夏，葵花盛开的时候，坐在车前篮子里的小男孩一边抹着鬓角的汗，一边抱怨自己坐在篮子里这件事。对此，男人只是费力地说：“忍忍吧，一会儿就到了。你坐前面是因为你轻嘛......你看这葵林，照了阳光长得多好看！多照照，有益的......”他的声音好温柔，飘进耳里就像塞上一团棉花，被一种沉静的温暖包裹了。这样的声音，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对方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然而，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不久后便要去撞火车了呢？
是吧？许叔叔，你说说看，你到底为什么要去撞火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