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我的朋友在宁古塔(7)

“他是我的朋友，我曾经对他有过承诺。”
“圣人论迹不论心，证据呢？庙堂之上，顶戴花翎的孔雀眼只见过利益勾结，只见过互相出卖，从没见过什么朋友，什么承诺。殿陛之间的臣子们，一个个的骨子里都流着背叛的血…”
说着，纳兰性德拿茶盖指了指顾贞观，又指了指自己：
“连你我也不例外。”
如果可以，此时的顾贞观情愿拿几十年来的诗心才气换纳兰性德的应允，可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唯一能够出卖的，只有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他再次低头，朝着纳兰性德作揖，不肯起身。
“还望公子成全。”
“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
纳兰性德放下茶碗，指着桌子上的纸笔说道：
“如果你们真有什么感天动地的友谊，那就像个诗人似的，用笔写出来。写了，我或许会帮一把。写不了，以后休提此事。”
顾贞观握着笔，他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着。外面风雪呼号，屋内，纳兰性德的目光像刀子似的架在顾贞观后背上。
当年，身在瀛台汉槎兄也是如此吧。
这份十几年的试卷，也该有个人把它答完了。
他提笔挥毫，眼前闪过无数个画面，有自己坎坷的半生，有消失在旷野中的吴兆骞，有紫禁城庄严的殿宇，还有魂牵梦绕的江南水乡……当他回过神来，一张纸已经写得满满当当，他虔诚地将其封好，双手托到了纳兰性德的面前。自己四十年的时光原来是如此的轻薄，如风中飞絮，飘零无依。

他低声说：
“请公子过目。”
纳兰性德接过信笺展开，里面的内容，就是而今读来，依然字字血泪的《金缕曲》：
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读罢，纳兰性德抬头望着窗外，大雪纷纷扬扬落在北京城，也落在遥远的宁古塔，他回头看着眼前这个未老先衰的中年男人，感叹道：
“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他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