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峦之恋(6)

恍然一刹那。短到老周清晰地看到，四百转每分钟的主轴定格，空中避雨的蚊虫翕动了翅膀，调度肥厚的嘴唇蹦出水星。世界开始逆转：工作台冰凉的铁屑重新汲取热量，铁屑倒转回归生锈的铁棒，从喉头发出的音节被一股反向的波动抵消重启。墙上时钟赫然倒流，千分之一秒内，齿轮摩擦掉落的粉尘回到最初的起点，昆虫倒飞，世界回归。

“操，你看到了吗？”老周恍惚。
“看到什么？”调度一头雾水。
从那时开始，老周发现，时间之神无聊的小把戏每天都会上演。一般都是中午或早晨，时间总会倒流几秒钟，这些年倒流得越来越长。老周曾经试着统计规律，却一无所获，更无从得知倒流时间的意义在哪里，仿佛时间之神是个拨弄纸团的小猫。他试图解开隐藏在现象背后的谜题，却无从下手。
更折磨老周的是生活的重复。流水线般的生活里，每一分每一秒都被记录在时刻表里，几十年从未更改。老周愈发觉得，时间并非偶尔回调，而是彻头彻尾的驻足不前，他不但能预知别人接下来的话，甚至能提前知晓第二天发放的图纸。调度总能发现，老周头一天忙个不停，干着两三天之后的工作。
这种生活对老周而言是种折磨。整个四零八所的一千多员工都在重复着之前的轨迹，永远在几百亩的厂区木然地敲键盘、运输材料和抽烟喝酒。老周简直无法忍受这种生活，噩梦里老顾的尸体点燃了他的疯狂，午夜鬼使神差般地，老周站在李秀芬面前，这个疯女人的面庞逐渐清晰，黑色的雨和白皙的脖颈对比鲜明宛若刀锋。新生的杂草融化在雨水里，花蕊交叠弯折，喷出白色的浑浊的汁水。
老周四肢发抖，几乎直不起腰。女人蛇一样扭动，仿佛贪婪的猫。四十多年的愤懑剥离后，老周怀揣对死亡的恐惧沉沉睡去，第二天破天荒地请了假，惴惴不安地等待命运的审判，直到天再次破晓，雷声再次打击屋檐，老周惊喜地发现，自己不会因为李秀芬而死，器官再次覆盖鳞甲。他开始明白自己的与众不同，那个疯女人的诅咒对自己无效。从那以后，每周他都会代替死去的顾所长履行丈夫的职责，并在一次次的缠绕中短暂逃离苦闷的世界。他们狗一样在满是松针的湿润土地里翻滚，疯狂和清醒的短暂间隙，老周得以窥见生活的本来样貌。他瞧得见，空旷的平地凭空多出了一个废旧礼堂，每周的节目表都是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天空中永不停歇的闪电是某位神明的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