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峦之恋(5)

我走到李秀芬身边，故作镇定地问，你杀了孙哥？
她当然听不懂我的话，疯女人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了一把铜梳子，用力地撕扯着头发，头皮被拽起来竟然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眼角额头的皱纹被这把梳子熨平展开，她居然又年轻了不少。李秀芬仿佛听懂了我的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端详着我。
发、报、机。
三个音节干脆地从李秀芬嘴里蹦出来。说完三个字，她自顾自地梳头发，肤色愈发明亮白皙，像是断茬的生铁。我推了推眼镜，芯片里存放着截止到1983年这个泡世界的所有资料，四零八所承接的项目并没有发报机。
雷声又响了起来，我沉默着往楼宇里走去。身后，疯女人还在梳头发，轻轻哼着古老的歌谣。
二
那场雨开始之后，几十年来，老周总会反复做一个噩梦。梦里老顾的身体一半腐烂，一半却崭新如婴孩，断茬仿佛有扭动的蛆虫和触手痉挛。老周没有结婚，和车床过了大半辈子，每天早上八点到车间打卡，中午十二点去食堂吃饭，看到任何人脸上都会堆满了笑。他连续八年被评为爱岗敬业的标兵，虽然因为历史遗留问题不能提到车间组长，但是老周并不在乎。
平淡的生活是杀人的毒药，某天午夜，老周鬼使神差般摸出了门。凌晨两点半的四零八所寂静得让人发慌，燥热的蝉鸣恶心得老周想吐。雨还在滴滴答答，空气里仿佛塞满了闷热、潮湿的抹布。一股子劲儿从老周的小腹冉冉升起，胀满了某个器官，仿佛要爆炸。借着路灯昏黄的光亮，老周脱下底裤，惊讶地发现自己那活儿上的鳞片掉落，光滑细腻的表皮包裹着悍然大物。老周终于感受到了迟来四十六年的春情，他迫切地想要融化在女人的怀里，发泄自己半辈子的耻辱。

老周就这么迷蒙着摸出楼道，走到主干路。幽幽的歌声从所门口响起，空气里是若隐若现的香气。不自主的行动掌握了老周，他跌跌撞撞地朝着疯女人李秀芬走去，迫不及待想要熄灭这团火，即使明天变成树也不在乎。
老周不怕死。他早就洞悉了生活的本质，历史就像是永不停歇的车轮，看似向前奔涌，实际上在原地踏步。接到的图纸永远在重复过去的错误，食堂猪食一样的饭菜也在隐秘地循环，明天和昨天被系在一起，没有什么事儿是新鲜的。午夜的梦像是诅咒，老周的感官因此敏锐，披着一层鱼鳞的器官永远和蚯蚓一样细软。
那是在遥远的两千零一年的午后，老周第一次察觉到世界规则的漏洞。2001年7月15日。普加车间，车工老周第一次发现：世界的时间并非恒久向前，有时候时间会逆流倒转。他清晰地记得，彼时自己正在车一个直径220的端面，调度用小推车拉来一批编号207 的45钢棒料，由于长时间暴露在雨水里，圆柱表面满是斑驳的锈迹。老周换上车刀，一层层铁屑从刀尖卷曲着掉落，老周头顶见汗。最后一刀，刀刃留下细微的划痕，老周满意地关掉主轴，一边和调度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