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司·奥兹：游牧人与蝰蛇(6)

三
又潮、又热、又闷的夜降临在基布兹，在尘埃满覆的柏树间纠缠，沉沉压着草坪和观赏灌木。洒水车播洒出的水甚至还没来得及触及干渴的草坪，就被贪婪地吮吸吞噬。锁着的办公室里，电话铃声躁怒而徒劳地响个不停。屋子的墙面呼出一波波潮湿的水汽。一丝风都没有，厨房烟囱里冒出一柱笔直如箭的炊烟，向天空正中心射去。油腻腻的水槽边传来一阵惊呼。盘子打破了，有人流血了。不知刚咬死了一条蜥蜴还是蛇，胖胖的家猫把它的战利品拖上滚烫的水泥道，在浓烈的夕阳下慵懒地耍玩起来。一辆有些年头的拖拉机在其中一间棚屋隆隆地发动起来，气门猛一闭合，喷出一股熏人的汽油，夹杂着轰鸣声和噼啪声，终于载着晚饭向第二拨劳作在偏僻田间的人们驶去。波斯丁香旁，葛优拉发现了一只脏兮兮的瓶子，里面还残留着油腻腻的液体。她不停踢它，可它总不碎，在玫瑰花丛间沉沉地滚来滚去。
她捡了块大石头。试着砸这个瓶子。她希望砸碎它。没砸中。姑娘吹起口哨，是段含糊的调子。
葛优拉是个矮小却活力十足的姑娘，二十九岁左右。她还没有丈夫，可无人不夸她的美德，譬如，她曾为当地的社会文化活动出过大力。她脸瘦而苍白，两条辛酸的皱纹蚀刻在她嘴角。她煮得一手好咖啡——我们称之为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咖啡——无人能出其右。

夏日的傍晚，我们成群躺在铺在草坪上的小毯上，讲着笑话，空中不时爆出阵阵欢歌，浓浓烟味缭绕四周。葛优拉却把自己关在屋内，直到备好一壶滚烫的浓咖啡才加入到我们中间来。此外，她也费尽心机保证我们不缺饼干。
葛优拉与我之间的交情在此并无大关联，我也就一笔带过了。很久以前，我们常常在黄昏时分去果园散步、聊天。这一切确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且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常自由交换政见，或讨论新书。葛优拉眼光犀利，把事物批判得体无完肤：我深感不安。她不喜欢我的那些故事，因为其中极端二分的情势、场景以及人物，那么黑白分明，没有过渡的中间地带。还没等我辩解，她却早已摆好证据反驳。当然，她的思辨有条不紊。有时候，我壮着胆子搭一只手在她脖子上息事求和，等她平静下来。可她却从没完全放松过。如果有那么一次两次，她倚靠在了我身上，她也总是在责备她的破凉鞋或者隐隐作痛的头。就这样，我们渐渐疏远了。至今，她还从期刊上剪下我的作品，装在一只硬纸板盒中，硬纸板盒专门保存在一个单独置放它们的抽屉里。
我总会买一本新诗集当做她的生日礼物。我会趁她不在的时候溜入她的房间，把书放在桌上，书上没留任何题词或者赠言。有时，晚饭我们碰巧同坐一桌。我会避开她的一瞥，以避免直视她那略带嘲讽的悲戚。热天，她满脸是汗，脸上的雀斑也变得更红，似乎也没什么盼头。然而，当凉爽的秋天来临，我偶尔发现，从远处看，她还是挺漂亮、挺迷人的。在这样的日子，葛优拉喜欢在黄昏时分去果园散散步。她独自前去，又独自回来。一些年轻人跑来问我她到底在那儿找什么，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窃笑。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而我确实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