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船绮梦，一九三三(6)

【二】木舟
尚九熙教了何琮三个月整，再也没见到何九华。
主人家闲聊时提起弟弟很是头疼，对着尚九熙叹息不已，说弟弟去了上海，说弟弟交往的人都不正派。
尚九熙坐在抽条的柳树下看琮哥儿默写诗章，一边看一边想，上海离北平远吗。
大抵是很远的。
他抬起眼，纠正琮哥儿，“书被催成墨未浓。不是未浓墨。”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尚九熙垂眼看小孩子尚且端正的字体，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发芽。
“老师，为什么是墨未浓呢？”
小孩子不解深情，仰头去看他崇敬的老师。他看见老师安静的眼神里，有一种很隐秘的生命力。
何琮想了想，就像初夏的柳枝，翠翠葱葱，铺了整个池塘。
“因为想写的不是墨，是未。”尚九熙收了纸笔，拉他去书房，中午日头太烈，树荫下也热的昏昏沉沉。
“未？”
小孩子实在精力充足，一不需要写字就能活蹦乱跳。

“未是什么呢？”
小孩子的好奇也很重，只要有条件，就可以打破砂锅问到底。
“是遗憾。”尚九熙牵着他，素色的长衫暴露在太阳下，倒映在池塘里。遗憾如影随形，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它堵在你心口，动不动就蹦跶一下，让你闷闷的疼。
何琮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小孩子哪儿懂什么遗憾呢？小孩子无忧无虑，不晓得北平风声里夹裹着枪响，不晓得他托着腮提起华叔叔时老师垂下去的眼睛。
“老师，今日天色尚早，同琮儿去后海好不好？”
何琮拉着尚九熙的袖子晃荡，稚嫩的小手抓着他整洁的衣袖，抬起头来，眼睛很亮很亮。他的眼睛其实像他父亲更多一点儿，眼角圆润，漂亮而没有锋芒。
可是偏偏尚九熙就能从中瞧出几分独属于何九华的凌厉来。
他没有办法拒绝何琮的提议，点头应允下来。
后海酒楼歌台不少，是垂柳拂岸的闲散之地，沿海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能看到碧瓦红墙，依稀还是旧时皇家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