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的故事(6)

墓碑是人的本质，人应当羡慕，也应该有所自觉。还记得我之前告诉你的吗，关于虫子，你明白吗？我们没法像它们一样领会死，没法沐风浴雨又保持无情无知。死对于我们是近乎于悖论的东西（是的，我同样清楚，在今夜后，或者在无数个夜晚后，总还有新的日出，这正是我所恐惧、所诅咒的东西），更不要说我这样的瞎子了。
（可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可惜，鲸落独独被他饱览，所以雪在他眼里脱去了不成熟的状态，无可挽回地转变成鲸的冥居，总是挡在下一个春天之前，形成固有的意义。这又是怎样的矛盾！世界缺少了人，雪就能洗脱罪名了吧，扼杀本身、墓碑本身也就不能存在了吧。
相传，古人类诞生于一场生育事故。海洋温暖的子宫忽然罹患了痉挛，把我们一头雾水地、不明所以地冲刷在大陆上。皮肤残余的水膜被日光刺穿，我们只好抱住自己。岩石、洪水、尖牙数次将我们逼回海岸，可到底已经无路可退了。不错！人在诞生之初就全然丧失同鲸落共生的可能性了。大雪常伴着初生的人类民族。自什么时候开始？是几颗星星还在一起的时候。有多久呢？直到星星们又重聚了。在这无可胜记的历史里，死被移置到了新生命的未来，而不是与诸世代一起融化进浓稠模糊的海床里。正因为死不能属于任何人，历史才成为可以理解、可以看见的。获得了过去的人永远重复开端，朝着它不断返回。这就是墓碑的全部。请想想，雪网延展到地平线遥不可及的那头，唤起了对地底下涌动生命的所有追忆，我们于是相信自己出生，并施以感激。

听说过吗？有那么一位东方公主，高居月球，复生于野山竹笋，被山中农家收养的。她和凡人一样，是不能拥有什么，也不能被拥有的呀。除了被载歌载舞迎回月之都，她人间的身姿仅当为诸灵魂留下幼稚的幻觉，不论是农家子弟还是京城的大人物都不再依赖她，不再围绕她而自恋性地自我感动。谁能说，伤痕式的离别和返乡不是她命运的极乐所在呢？照这个程度，天底下又有谁不是自月远来之人呢？欸，人容易自贬，轻易忽视经验和记忆是墓碑的馈赠的事实，因为天神的确有点虚张声势了，她们竟糊弄人，不许人染指那种快乐。
每晚他甚至不想朝天上看一眼。要说彻底失去什么观云赏月的心情，是失准的，只是在那之后，争斗的心情就没停止过：似乎有透明星球困在了晚霞里，云层固执地阻止它降落，它们的战争和摩擦产生了泛游在晚云中的光。怪哉！也许是反过来也说不定，其实我们的脑袋不折不扣地向下，无论坚实的土地还是沉重耸拉的人都要被外星球的引力狠狠拽过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