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手绢(5)

“他住院的时候，一直惦念先生，所以虽然知道先生很忙，还是前来通知一声，并且表示感谢……”
“哪里，您太客气了。”先生放下茶杯，又拿起涂有一层青蜡的团扇，抚然说道：“终于还是去世了啊。正是大有作为的年龄……我也好久没去医院看望他，以为他差不多已经好了……噢，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昨天刚好是头七。”
“是在医院去世的吗？”
“是的。”
“呀，实在没想到……”
“不过，反正已经尽力而为了，只好认命。既然到了这个
步，也就没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在这样交谈之间，先生突然发现一个意外的事实：这个女人的态度举止似乎一点儿都不像在谈论自己孩子的死。眼里没有泪水，声音和平时一样平静，甚至嘴角还流露出一丝微笑。如果不听内容，光看外表，肯定谁都以为她在聊着茶余饭后的闲事。——先生觉得有点奇怪。
先生在柏林留学的时候，当今德国皇帝恺撒的父亲威廉一世驾崩。当时先生正在一家经常光顾的咖啡馆里，听到这个讣告，只是一般地感慨一番。还是和平时一样，把拐杖夹在腋下，精神抖擞地回到住处。一打开门，主人家的两个孩子从两边抱住先生的脖子，一齐“哇”地大哭起来。一个是十二岁的女孩子，穿着茶色上衣；另一个是九岁的男孩子，穿着深蓝色短裤。先生素来喜欢孩子，不明这是怎么回事，只好一边抚摸他们色泽光亮的头发，一边说“怎么啦？怎么啦？”地安慰他们。但是，他们仍然伤心地哭泣不停，抽搭着鼻涕，呜咽着说：“陛下老爷爷去世了。’

先生觉得一个国家元首的去世，会使小孩子都这么悲伤，实在不可思议。这使他不仅仅考虑皇室与国民的关系问题。来到西方国家以后，西方人感情冲动的表露好几次使先生耳目一新，但今天这样的情景更让信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人的先生大吃一惊。当时惊讶与同情融为一体的心情至今难以忘怀。——现在先生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反过来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没有流泪，实在令人奇怪。
在先生发现这第一个现象后，很快又发现第二个现象。
主客之间的谈话从回忆去世的学生转到日常生活的话题，接着再回到缅怀死者。此时，先生手中的朝鲜团扇，一不小心“啪啦”地滑落到拼木地板上。两人的谈话内容当然并非刻不容缓，不可停顿。于是先生从椅子上俯身向地板伸手取扇子。扇子掉在茶几底下——套在拖鞋里的白布袜子旁边。
这时，先生的目光偶然落到妇人的膝盖上。她拿着手绢的手放在膝盖上。当然，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是，先生发现妇人的手剧烈地颤抖。大概为了竭力控制情绪的激动，她两手使劲攥着手绢，差一点没有撕裂。最后，被攥得皱皱巴巴的手绢的刺绣花边在她纤细柔软的手指间如被微风吹拂一样抖动。——虽然，妇人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其实全身都在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