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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文体写作】非亲非故(4)

2023-05-29 来源:百合文库
转过一杆路灯时,有一个女人跑下草坪,朝我们走来,起初我还以为是跑步的陌生人,她却走到心叔身旁,两人抱了一抱,接着心叔向我们介绍说这是他的女朋友。我们不得不相信,尽管这见面的方式有些草率,不符合我们家乡的规矩,不过,我们之间谁也没有做声,似乎变得比之前更沉默,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心叔的女朋友是一个沉默的女人,相反,她还颇为高调;这位仿佛用几块钱从街边的娃娃机里钓来的女娃娃,长得酷似关之琳,尤其是那双嘴唇,上唇薄而长,下唇厚而窄,口红也涂得恰到好处,把上唇的两个唇峰精致地勾勒出来,相互之间的距离不至于过宽,也不至于过窄,一眼看过去,依稀就是那位把五六岁的我迷得神魂颠倒的“十三姨”。她大声地跟心叔说着话,并不忌讳我们听得见,同时大声地笑着,笑的时候嗓音低沉,比我们任何一位男士的嗓音都要低,所以每次她笑起来的时候,我们都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或者是,怀疑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人故意假扮了这种笑声。
就这样,连同着这位和我们、和我们的行为习俗格格不入的女人,一行人走下码头,在路边的树林里,商量着接下来要干些什么。如果要玩游戏,我们之间随时都有人奉陪。我的四叔公,一个身体硬朗的九十一岁男人,衬衫的胸兜里随时装着一副扑克,我们都承认,他是我们所有人里最接近家乡而远离这座都市的人,但我们都不想打扑克,因此,我们首先要做的是阻止他把扑克牌从胸兜里掏出来,不断用语言去打断他,“冇咁啦!四叔公!”,用手去抓住他伸往胸前的小臂,怎样都好,反正就是要阻止他掏扑克牌的欲望,因为他无时不刻不想把扑克牌掏出来。最后心叔的女朋友提议说到城里去打电玩,她说的城里就是指天河那边,既不会是荔湾,也不会是越秀,像她这样二十多岁的人就会说这样的话,我也恰好二十多岁,所以我很清楚她的语汇,她的语汇就是我的语汇,目前,我们还没有说上一句话,别说她,就连心叔,我们也没有交谈过,我只是远远看着他们,最近的时候也有三四步的距离,他们两个人的身体紧挨着,他们的谈话从未停止,好像在阻挡着任何人的加入,即便我们走到大路边上去等车(因为面前有一条江,又游不过去,地铁又太远,要是在洲头咀那边就好了,那样我们可以扶着人民桥过江),他们也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其实吧,我一点也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我只是比较好奇他们的神态,心叔会把手绕道女朋友身后,轻轻抓着她的肩胛骨,他女朋友则用相反的另一边的手搂住他,手指捏着他T恤的下摆,我判断心叔可能喜欢女朋友胜于女朋友喜欢他,如果说爱情是一个共同体,一块蛋糕的话,心叔可能吃掉了四分之三的部分,女朋友吃掉了四分之一,不过,事实远没有比喻这么精准,我知道的,我马上会推翻自己所下的结论,无论如何,能吃到蛋糕都是一件好事。

【跨文体写作】非亲非故


过一会车到了,我被安排和心叔和他的女朋友坐同一辆车,其他长辈们也许已经无法忍受这对情侣的聒噪,无法忍受和他们坐在同一辆车里,态度和一开始相比简直天差地别,而我正好相反,我很自然地拉开车门坐进去,好像我本来就应该这么做的。在车上,他们俩开始找我说话,我不记得是心叔还是他女朋友先跟我说的话,反正是他们其中一个人先说了一句,然后我很自然地加了进去,完全没有任何困难,即便是,在这之前我从未和他们任何一个人说过话。心叔的女朋友说她讨厌坐车,尤其是轿车,哪怕是劳斯莱斯的幻影还是宾利的雅骏,她讨厌车里面的空间关系,不管是多么高级的轿车也改变不了的空间关系,她说,坐在车上的感觉就像待在自己房间里一样,她同样深刻憎恶着自己的房间。她说她家里有五套房,白云山脚下两套,五羊邨一套,凤凰新村一套,番禺那边也有一套,自己又在外面租了两套,但这些房间现在都空着,没有一套她是想住进去的,跟选择困难症无关,她只是纯粹厌恶着房间里所留下来的自己的痕迹,比如胡乱搭在椅子上的人皮似的裙子,乱糟糟的床单和被子,滚落一地的书,卫生间里几个月不换的滚动纸筒,每次她不得不审视着这些,诧异、惊恐、憎恶,正因为没办法忍受,她才从家里跑到外面去,她宁愿在外面游荡也不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说,最难忍受的那一部分,只是生活中的非理性,黑格尔说什么现实是理性的,全是狗屁,全宇宙最不可理喻的人,就是试图把世界纳入他的理性轨道中去,她说这个人就是黑格尔,我留意到她提到“黑格尔”这个名字时,后面两个字出现了连读,并且她不会翘舌音,每个字又很用力地去读,就像每个南方人试图去讲一口标准的北方话那样,以至于她每次提到黑格尔,我都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说的不是这个德意志的哲学家,而是她的某个富豪的大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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