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荒原(4)
“还可以怎么不一起吃晚饭啊?”母亲忧心忡忡地说,“人家条件蛮好的,本地人,刚拆迁好,家里五套房子,我看照片也很端正,你这个岁数,碰到他真的好运了。我去问问介绍人看看男方那里什么感觉。”
杨溪流去厨房盛了碗饭,然后端出几盆冷菜放到客厅里的餐桌上,刚要拿起筷子,母亲就坐到她身边继续语重心长地说:“介绍人说还没和男方那里聊过,也是,毕竟你们才刚见面。不要急,一会儿吃好饭我再打个电话问问她。”她颀长的身子怪异地向前扭曲着,不停重复着把菜碗推近到杨溪流的面前。这时,书房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杨父嘴中念念有词地走向厕所,出来的时候才恍然一惊似的说:“女儿回来了啊。”然后继续走回书房,将要关上门时,忽地才问道:“对方怎么样?”
“还可以。”杨溪流面无表情地说。
杨父“哦”了一声,就重新把自己关进了那个铺满了世界地图、罗盘、声波探测仪、卷尺和木质海怪模型的房间里,好像门再开一会儿,那些东西就会飞出去似的。
六个月后,杨溪流曾经看到的那个画面变成了现实。在一间四周贴满镜子的礼堂里,杨溪流和张有生在司仪的指令下,亦步亦趋地倾倒香槟、交换戒指、互相亲吻。在杨父发表感言的时候,杨溪流站在舞台的一角看着因为镜子而显得规模庞大的人群,他们吃着食物、吐着舌头、拉扯着看不见的蜘蛛网,一时分不清哪些是镜中人、哪些人又是真实的,甚至怀疑自己反而是处在镜子之中。她于是寻找着镜子之外的自己,和那个影像对视的时候,她看到一抹陌生的微笑。可是自己并没有在笑,她想,过了几秒她又不确定了起来——好吧,也许我确实就是在笑。这时张有生拉住她的手,她以为这是在以指间的温度提醒她爱的真实性,可是她误解了,他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掌,催促她走到舞台中央。杨父致辞完毕有一段时间了,现在轮到子女和父母们相互拥抱的环节,而来宾们已经等了出神的杨溪流一两秒钟,他们的目光,并同镜子中的目光,并同镜子中的镜中目光,层层叠叠,令人头晕目眩地向杨溪流袭来。
她艰难地迈动脚步,那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回忆之中。真正的自己,正在那十几桌铺着橘黄色桌布的餐桌间觥筹交错,喝得满面赤红,和各路人马赔笑客套。伴娘在身后战战兢兢地举着红酒瓶,母亲则手挽水泥色的挎包欢快地将礼金塞入其中。不相熟的宾客们说,杨溪流这好身材真是遗传了母亲,熟一点的说,太好了终于嫁出去了。张有生到处对人说着谢谢。这是他第十一次穿西装,仿佛穿出了经验,看上去不再局促。收完礼金,杨母消失了一阵,然后和戴着黑手套、穿着卡其色风衣的张母一同从繁花似锦的镜中世界的一角雀跃地回来。酒酣耳热间,杨母对女儿耳语说:尽快生孩子,这样就能在房本上加名字。然后又开始咋咋呼呼地和客人们攀谈起来,仿佛那句耳语是一个进错家门的醉汉。杨溪流见缝插针地垂下眉头,看着镜中跟着集体垂眉的自己,脚底的地砖又变成了舞台的红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