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南山春尽(上)(7)
是啊,像那女学生眼底的颜色,明明知晓得通透,也把热切的苍凉当作燃料,烧化了去均匀涂抹出一份太平。他知道他们是相互懂得的,就像一段历史懂得另一段历史,比铁还坚固的定则能跨越时空横在它们头上。他们教的、学的是政治,是无穷无尽的冠以“概念”、“思想”和“主义”之名的东西,是给现世披上的外衣;但历史蕴为内在,雷打不动,它浩浩汤汤的流淌中拥着人世间的一切规律,人的、国家的,包括他们的现在,包括了未来。
他甚至都忘记了是什么样的契机促使那女学生跟他讲起这些内容,但无疑驱动着她的是种被极致信任之下的勇气。她也知道他是同样的人,就像他知道她,他们学历史的人总是有这样灵敏的嗅觉,一面作观棋者、一面作棋子,进程是进程,规律是规律,但其中微小如蚂蚁的每一个人,还是得一步一步自己往下走去。他们本身便被收归进进程,进程被收归进后世人心中。
“它从来不与任何其他国家结盟,看样子也绝不会被收入苏——抱歉,您的祖国的领土版图。战友归战友。它一直是骄傲的,从来都作宗主、作源头,所谓的海纳百川只是对自己绝不会被他国文化洗净内里某些东西的坚持自信,却其实更习惯于他人向它昂首学习……而且,它自古信奉的是中庸调和之道,尤其该在汉代儒学为尊之后,非常温和,生怕过激,生怕月满则亏的那一刻,才颤颤巍巍地作一轮上弦月,四方收纳吸取、再经洗练,一层一层往上累加,慢慢浸透,慢慢变化……”女学生不高,他坐在椅上,只微微仰头就能看进她眼里。她的声线已近飘忽态,仿佛中世纪的女巫在暗里对着水晶球冥冥做着预言,但他奇异地全数听懂,像那些话就是发自他自己内心。
“先生,您听到窗外的风声了吗?”
话至最后一句,她依旧极尽含蓄地比拟暗示着。
那大约是她入学的第二年或是第三年吧?他印象不清晰了。但在她入学的1956年初,风声便已从青萍之末响起。被前一人号召的农业集体化运动给他祖国无产阶级的利益以重创,而他们这一支南下的洋流在南国坐享安然,似风雪最烈的冬天里捂着热酒坐在壁炉边上烤火。不过倒是比真的冬日围炉多几分冷静清醒。他读着报刊,甚至并无多少莫名的愧怍之意,只隐隐感觉一点凉,读罢摘下眼镜时便似乎把仅有那一点波澜也跟着摘去了;继任者上台大力地着手改革整治,还有——平反。
“风也吹到你了吧。”他轻声缓慢地说。
女学生像是自怀着一副自知之明的意料。她在意料的范围内克制被地梗住,眼睫垂下去挡住了琥珀金色的眼睛,微微撇向另一边去。她压抑地呼吸着。
见鬼的个人崇拜。他怀着点几乎消极的、又像是故作的文人式清高想。
在现任领导人的脚步、动作和话语中,世上连接成大片的红色无可抑制地震动起来,交互来往地讨论、批判、究其根本,像地震前起伏碰撞的大陆板块,坍塌和崩碎的危险在底下悄无声息地酝酿,海水跟火红的岩浆也准备着。风声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