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南山春尽（上）(14)

春燕前伸开并拢的双腿，上身微微地向椅背靠去，琥珀金色的眼神里几乎怀着某种凉薄的嘲弄，扫视了一遍伊万·布拉金斯基教授明显被以离开为目的或以“被迫”离开为缘由收拾、打包好的书籍和其他教学资料。“没人能躲得过风，先生。”她似笑非笑，答非所问，“您也一样。”
伊万闻言又淡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只仍注视着她，等待下一句正对问题的答案。女学生扫视过他办公室的目光并没有落回他脸上，而是回到了被斜阳夕照染红的窗口，她微尖的脸庞比刚入学时瘦了，洒落的半幅光影定格那一刹；她琥珀金色的目光太通透，可融于相近的夕照的颜色，甚至就此闪现出一瞬通透而湿润的光芒，冰湖破面。
“您知道樱的身世了吧？”尽管她极力压制，开口时他还是听到了那清澈声线中克制的喑哑颤抖。他短暂地发出一个应答音节，仍然安静地等候下文——或者她不说也没关系。他一瞬间这么想到。他们就此静坐也好，就此相对静坐就好，谁不明白谁呢，他都知道。
风声已超出青萍之末，还会更快地演化愈烈，没有多少时日能够安安静静地不问朝夕了。没有了。
“她一直在回避‘表现得像个日本人’这种事。”春燕强迫自己将精力投入到对兰樱心态的描述当中去，“可我并不认为这种事情是凭借是否刻意回避得了来衡量的。在您探得真相之前，您看得出她像‘哪国人’吗？她只是显得自卑、不合群又比较敏感。我见过她躁郁发作的时候，见过她拼了命地要让所有人离开她的视线，然后我跟她讲——”她自嘲地低下头笑了笑，“——中岛敦。那些我在战争敏感年代无意间看过的所谓禁/书、敌人的思想。每个民族都有挣扎的人，战争年代更有挣扎的人，在盟国土地上被捕的我父亲也是，有着一个敌人父亲的樱也是，中岛先生本人和他笔下的许多人物都是。奇妙的是他自己经历和思想酿造的酒液灌注在许多中国的历史人物故事的酒杯里，于是在我认识樱、知道她的身世之后我忽然意识到，即便她真的完全是那一国的人、自小受他们的思想教育，或许我和她也能如此地理解彼此。

”她撇开眼，再一次地自嘲道：“真是个很危险的思想。”
却清浅地续道：“更何况她并不是呢。
“她有着相似的激烈挣扎，但我知道她，她绝不会变成《人虎传》或称《山月记》中的李徵，她是全全然的人，再挣扎也能完整地成人形活下去，她是不会被吞噬的。人来这世上一遭并不能把自己的力量和影响看得太过强大，她低着头活，没几人注意到她，所以她得到喘息，得到越来越轻的对自己的折磨——先生，我们这些人终究是一样的，纵然在自己的世界里天崩地裂，也会被历史洪流盖过头面、被人群裹挟着隐没其中。多安适的方式啊，您不觉得吗？
“所以我想告诉您的是，‘今后怎么办’这种问题无需我来回答。天大地大，容不下一张平稳安宁的课桌，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我？这条路上不多我一个无名之辈，无论作为牺牲者还是功成有名之人。我并没有觉得我一定能做出什么大业绩，但我一定会沿着我选定的路坚持地走下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