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南山春尽（上）(13)

王耀在悲愤中也未来得及想到，如若这一次同母国的相隔便是生离死别。
次年早春，王春燕紧跟在她父亲的死讯传来时、在她母亲深受刺激的情绪下出生，怀胎时长不过七个月尔尔，十成十的早产婴。整整半夜到次日清晨的折腾，她体格并不健壮、甚至原是个小家碧玉的母亲林氏的呼痛声快要震裂屋檐下早春里冻结的滴水成冰，却奇迹般地母女平安。林氏虚脱地裹着三重汗透的里衣卧在榻上，执意地睁眼看着稳婆将嘴唇和细嫩的指甲青紫的瘦弱女婴拍打出细得像猫似的哭声来。“夫人真险情，这姑娘怕是带着天生的心病了。”那稳婆担忧地对着那具极瘦弱、却全须全尾地顽强存活着的身体，小心地对林氏论断道。少妇甚至没能成功发出声音，几乎动嘴皮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产婆却凝神地看到那几不可辨的口型是四个字：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昔年旧事在那个没有课程的下午如经年封存的酒坛开了封，溅起的酒香都带着冥冥回音，倾入杯中，一杯一尽，直至再也倾不出下一滴地倒了个干净；但酒香仍在空气中蔓延，它缓缓回旋，最后几近发苦。当他平白地、或者应说尽可能平白地将那些兰樱的原话、罗利纳提斯的转述以及他自己的查证叙述到此处时，那女学生淡淡地低了头，回身去拉过一把椅子，捋平了黑色的长裙摆坐下。某些这个国度自古师生间的礼节被她拖动椅子的轻微声响划破了，她非常自然地剥落外皮，也极为自然地露出内里的真实身份——她其实是个最懂礼节，最“懂”礼节的人，对于所谓尊师重道并没有恪守到那种死板的程度。大约只是……

她平淡地抬起琥珀金色的眼睛，它们看起来像是某种融化了的金属，分明在夕阳的斜照下暖色调尤甚，却依旧是接近凉薄的淡然和通透萧索。
——大约只是在窗外呼啸的风声中，在他们两个同等的那种对于历史和未来的感知、相互之间的懂得里，一期一会的、甚或最后的知己间的对话。
“今后怎么办？”他少见地、浅淡地笑了，拉家常一般地问她道。他感到自己心底也挣脱开了某种芥蒂束缚，对于南边友国的人、南国的南方人、对于她么？在她发病那日之前，在他知道那些历史书页间夹缝的往事之前，她几乎就是一片南国南方冬日里的池塘，极凉的水，偏不冻冰，倒显出无尽的脆弱，他甚至总觉得一粒冰渣激在她心里那片从未有过冰期的池面上都会比别人痛得更久一点；哪怕她骨骼再柔韧、脊梁挺得再直，他也总是怕那会被什么突如其来地压断了。他们多么年轻，这个国家多么满怀新生的脆弱，在那动荡的局势和最初的探索之下，历史是太过于沉重的东西。
有什么在那流逝的两三年时光里悄然改变，他如今坦诚了，不再怕了。
又或者，改变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就在她最后一次翻开昭雪名单的那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