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们的独白(上)(10)
明知故问的徒劳感如同雪崩一般向他涌来;那或许是几丝理性回光返照的前奏。
斜立在他身畔的是一面镜子,而他那破碎不堪的记忆几乎从不反光。黯淡的斗室之中,旁人的双眼便足以正人形貌,紧闭的铁皮门即与砖墙等同,大门打开,便是屋中唯一的窗户。碗中清水与窗边碎煤或许映出过什么,但前者顷刻便化作漆黑胃腔里的一汪酸液,后者片刻之后便被用去祭了焦热的炉膛,自此便销声匿迹一去不返……但是,那本应只在他梦中半露倩影的大片明镜,此刻却又真真切切映在他眼前。他开始向前蠕动,姿态活像一条几近脱水的黏虫;他慢慢朝那镜子挪出手去,似乎对那光洁平面的碰触便能拯救他的一切。
或许是在一瞬之间,男孩觉得镜中自己的影像忽而下沉了不少;可这显然是在痴人说梦。无论如何,自己现在都只会趴在毫无生机的地砖上,两眼徒劳地看向前方,正好把那稍稍斜向他的明镜收入眼底……他这样想着,视角却又腾向一米多高的空中;平视与俯视之下的两具躯壳生硬地拼作一处,倒像极了邻居家中那位眼疾患者的自白。他到底在看着哪里?是谁向他投下睥睨的目光?又是出于怎样的机缘巧合,才会让二者在自己的眼中混同一气?男孩根本无从回答。交叠的幻象反复折磨着他的神经,两片分立视野的物主几乎要在他的脑海里混为一谈……
……混为一谈?
他拼出最后的气力仰动头颈,将已然迷离的目光强行对向那“镜子”的上缘。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得以窥见那精密机关的冰山一角:一张全新的脸庞正从那片明镜中缓缓浮现,用它尚还浑浊的双眼俯视着一米之下的地面;而它五官的每一处细节,也让他不由地想起过去在水缸中摇曳不休的那只倒影。恰似九十八度热水的不安之下,他试着主动“俯视”视野中的惨淡躯体;就在此时,那对新生的眼珠却也转向他的双眼,惊惧的视线随即在两对角膜之间划出无数尖锐的来回……
男孩想要抽开触及镜面的手,但方才那份惊恐早已燃尽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丝余焰;那块干裂已久的手状枯柴也随之从镜面上滑落,倒也了了他最后的心愿。
不过故事却并没有就此结束。虽然自己的“模板”已然消逝,但那“镜子”之上浮现的人影却远不会就此灰飞烟灭:“他”周身的轮廓愈发清晰而立体,仿佛是在从镜中世界缓缓浮上现实;他眨眨目光浑浊的双眼,瞳孔中也终于映出“屋外”世界模糊不堪,却又清晰可见的不变风景。没过多久,被那倒地男孩认作镜子的光洁平面开始抖动、变形,而那具新生的躯体则从那平面里踱步而出,双脚踏上坚实的漆黑地面。就在这时,随着一道闪光,原先的“平面”化为乌有,显出它背后那台古老而精密的庞然巨物——在百余年前的战争年代,那支凭空而生的大军或许便是拜它所赐;只是,在那男孩倒下之后,又会有哪位荒野中的路人凑巧触动这饱经沧桑的机关利器?在这毒雾肆虐寸草不生的现世,又会有哪位在“巨屋”之中苟活的狂徒渴求多余的人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