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在海上
水手的故事
我们眼前所能看到的,只有我们刚刚离开的港湾里那些昏暗的灯火,以及像墨汁那么黑的天空。四下里刮着阴冷潮湿的风。我们感到沉重的乌云压在头顶上,感到乌云有意降下一场大雨。尽管有风,天气又阴冷,我们却觉得闷热。
我们这些水手聚集在底舱里抓阄。我们这班人发出醉醺醺的响亮的哄笑声,说俏皮话,有人为了取乐而学公鸡叫。
细微的战栗从我的后脑壳一直传到脚后跟,仿佛我的后脑壳上有个窟窿,从中撒出许多细小而冰凉的铅砂,顺着我赤裸的肉体滚下去似的。我所以发抖,是因为天冷,可是也另有缘故,这也就是我要在这里讲的。
人,依我看来,一般都是卑劣的。至于水手,老实说,有的时候比世上一切人都卑劣,比最可恶的野兽还要卑劣,野兽坏毕竟情有可原,因为它受本能支配。也许我说错了,因为我不熟悉生活,不过我觉得,水手仍然比其他任何人都有更多的理由痛恨自己和辱骂自己。这种人随时都可能从船桅上掉下海去,永远葬身海底,他们只有在淹死或者一头栽进水里的时候,才想起上帝,因此这种人不需要任何东西,对世上任何东西也不顾惜。我们喝很多酒,我们恣意放荡,因为我们不知道美德在海上有什么必要,对谁必要。
不过,我要接着讲下去。
我们在抓阄。我们这些已经值完班而无事可做的人一共有二十二名。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两个人才能交到好运去欣赏一出难得看到的好戏。事情是这样:我们轮船上特设的“新婚夫妇客舱”,在我写到的这个晚上,正好有旅客来住,客舱的墙上只有两个小洞可以归我们使用。一个小洞是我自己先用钻子在墙上凿穿一个小眼,然后再用细锉刀锉成的。另一个小洞是我的一个同伴用小刀挖成的。我们两人干了一个多星期才完工。
“一个小洞归你!”
“归谁?”
大家指着我。
“另一个归谁呢?”
“归你父亲!”
我父亲是个背部伛偻的老水手,脸像是烤熟的苹果。他走到我跟前来,拍拍我的肩膀。
“今天,孩子,我和你都交运了,”他对我说,“听见吗,孩子?好运同时落在你我两人身上了。这里头必是有点什么道理!”
他着急地问起现在是几点钟。这时候才十一点钟。
我走出底舱门外,点上烟斗,开始眺望海洋。天色乌黑,可是当时我心里所想的,大概也在我眼睛里反映出来了,因为我在夜晚那漆黑的背景上见到一些景象,而我看见的那种景象,在我当时还年轻然而已经堕落的生活里正是极其缺乏的。……
十二点钟我走过房舱,往门里看一眼。新婚的丈夫是个年轻的牧师,生着好看的金发,在桌旁坐着,手里拿着《福音书》。他在对一个又高又瘦的英国女人解释一件什么事。新婚的妻子年纪轻,身材苗条,相貌很美,跟她丈夫并排坐着,天蓝色的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地瞧着他那生着金发的头。房舱里有个银行家走来走去,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他是个又高又胖的英国老人,棕红色的脸膛惹人厌恶。他的妻子就是同新婚丈夫谈话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