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吾乡
寿亭住的老公寓,离地铁站不远,楼下院子栽了很多广玉兰。夏天香气粘着雨水飘到室内,在老墙上晕出黄色的湿斑,像映在窗前的旧年历上的月光,晃的人昏昏欲睡。阴雨天老房子里的湿气化成一股霉味,墙角里,沙发缝,这北方不太讨人厌的湿气留给房客的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烟火味。
不上班的日子,懒得收拾家务琐碎,就窝进沙发看碟。《如果 爱》里,周迅镜头前冷漠的一句:"爱情,没有过"。至于寿亭,生活守恒,吝啬付出,无动于回报,所遇皆平淡。
她搬过几次家,但老东西舍不得丢,绝版的杂志,少女心事的日记,涂鸦本。高中时,数学课总爱对着窗外梧桐树发呆,被老师叫起之后茫然无措,抓耳挠腮哑巴似的。前排的于西北扬起脸微笑着回答完毕,一边是老师的照例夸奖,一边恨铁不成钢的对余下同学的照例斥责,这苦心根本不会得到认同,老师自知学术不精,但又不得不尽自己的本心,学生里也就照例小声的反驳起来。
县城高中的孩子,旁人从眼睛里看到的是意气风发。年纪都趋于成熟,力气也足够,三五成群,高高个子,穿着水蓝色的校服,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但事实上,见识并不很远,理想也不高,沉醉于娇柔做作的伤感里强说愁,父母不在身边少于管教,习惯懒散且不自知,加上学校教学功利,狠抓排名,他们多数都是善于表面工作。
于西北在这样一群人中,算是异类。他比一般男孩要敏感一些,稳重一些,白白净净的有些像女孩子。他是单亲家庭,和母亲住在一起,父亲的家没有离太远,却因为愧疚对他总是多一份关心,他对未来的规划虽也不是特别清晰,但方向大体清楚,心思细腻,最让家长老师省心。
寿亭在他身后,也是异类,她大多时候看到的是他的背影,梧桐树婆娑的影子映在白衬衫上,偶尔和同学交谈掠过的侧脸,温和有礼。寿亭想着要是能重新活一次该多好。
她课后常常独自待在教室,躲避开家里的争吵和责骂,围着一台嗡嗡转热风的小电扇,苦钻一本厚厚的数学习题集。沉闷,无趣,笨拙又自识,习惯躲在人后。
“我知道,再忍你们一年,但凡学完了那些没用的东西,我自己会走,管你们是苦口婆心还是苦口婆心!”
高三一整年,离开的倒计时在寿亭脑海里来来回回的盘旋,从前再怎么浑浑噩噩,此时也打得起十二分精神。高考结束后,熬过一个暑假,之后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拖着变形的行李箱,黝黑黝黑的跑去报到。
再然后大学毕业,工作,每日朝九晚五,一天天过着。下班时一个人打天桥上走过去,怅然若失。林立的写字楼,车水马龙的洪流中,城市自己似乎永远都不曾睡去。寿亭慢慢的学着社会所教的一切,譬如,如何同时把玩认真负责和应付世故,如何更冷漠和更温和,如何丢弃那一点儿残存的理想主义,如何才能活的更好。
《打扰了,不好意思》
一天晚上,加班到10点钟回来,雷雨下的大,楼道停了电。借着手机的光爬楼,对面一个人侧着从身边走过,轮廓异常的熟悉,忽的一惊,怎么是他?惊喜,恐惧,尴尬,忧虑,汹涌而来。那些在火车上渡过的夜晚,听着风声从铁轨上呼啸而过,像旧时小说中夜行的蒙面高手,穿过群山,稻田,工厂。汗臭,烟味,泡面味混杂的闷热拥挤的车厢,一个人木然的对着漆黑的玻璃窗上自己的侧影,抑或是观察座位上的每一个人,或狡黠或疲惫的眼神,或粗鲁或沉闷的话语,睡的千姿百态,经过的城市,即将抵达的站点,如同大考将至,一遍遍的复习,牢记于心,悲观的感叹下一站永远也到不了,偌大的城市,他的地址和身影被小心折叠进脑海的一小块缝隙里,她只想见见他,作为一个同学,继而一个熟人,也许呢,她笃信这微乎其微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