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篇一 化蝶(一)
宅子是程怀清的祖父年轻时买下的,图的是归乡清净。鸦片战争之后,墙外便渐渐成了大街,人声也嘈杂了起来。为避吵嚷,特将从大门去老爷书房的夹道和佣人的几间房都挪到这墙边。程怀清父亲程敬儒还在翰林时,最爱弄些文人的讲究,特意嘱咐院墙要高,刷的要白,再植几株竹,取得是“散乱东墙疏竹影”之画意,还题了块“清微”的匾额。
当然,这都是程怀清出生前很久的事了。程敬儒刚还乡时,家里还有不少客人来。他被几句“阁老”“清流”哄得高兴了,便带着客在宅内四处转转,各处提点一番。程怀清是父亲老了才得的儿子,自然是客人们关照的重点。五六岁的小童,诺诺地跟着,有时背几首诗。日积月累,倒也记了些典故。再后来,武昌起了枪声,老爷的客人渐少,现在是几乎没有了。此处夹道小院也无人打理,竹根盘错,一天比一天茂密了起来。下人识不得字,便竹院竹院的叫。白天佣人在各处听差,竹院连一点人影也没有,是偷懒的好去处。南边是竹影飒飒,北边连着长长的深不见底的夹道。风从那暗处阴恻恻地来,把夏日炎热都给撇去了。
少年照常走近,绕过一人高的假山石,发现植竹的花台边多了一人两物——没见过的女孩坐着马扎,脚边搁了木盆,正洗衣服。素净暗纹米白衣裳,扎一根鹅黄色的巾子,和程宅其他仆从的黑衣服不同。她是亮的,和盛阳之下竹叶透出的莹莹黄绿相恰。女孩听见有脚步声,便回过头来,用手擦汗,一张瓜子脸微微带红,面上笑盈盈:“是少爷吧?”
“嗯。”他犹豫了一下,拣在靠她最远的地方坐下。“你是新来的?怎么在这洗衣服?”
“今天才来的。管家妈妈指教我一番累了,坐椅子上睡着了,我怕吵着她,看这院子也没人,就过来了洗。”
“嗯。你名字呢?”
“姓祝,名兰心。蕙质兰心的兰心。”
“哦,你还知道成语。”
“哥哥教了我点。”
“这么说,你还有个识字的哥哥。”
“不仅会识字呢,还在读大学呢。”
“大学?”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偷偷买来的新报上是看过这个词的。“那你怎么还要来做工?”
兰心又笑了起来,“少爷富贵人家,不知道学费多贵哩!一年也要几十块银元。”
他确实对钱也不清楚,只觉得不是笔大数目。“那你在我家,一个月能挣多少月钱。”
她抿抿嘴,“少爷可别笑话。老太太、老爷、大太太、二太太都是大善人,又是远亲。因我每日还住家里,一个月给我4块银元呢,活也不重。”
怀清听闻兰心是住家的,心上一动,慢慢踱到靠近她的阑干边坐下,徐徐发问,装作不在意:“那你从外面来,近来有什么新鲜事呀?”
“能有什么事?就都那样。政府的事我不懂。”她笑笑,把身子稍微侧了侧,好跟他讲话。
“那大学是怎么样的?”
“我之前去给哥哥送吃食,看到校园里好多男的和外国人。没敢多看。也有女大学生,那校服穿着,模样真是好。”又一阵风吹过,是从外面来的。竹叶被摇得偏了,大片碎金洒在她带细细绒毛的脸上,洒在瞳孔琥珀色的深泉里。她微微一动,那水面便是一片粼粼,是这深宅里不会有的光景,充满朝气的,灵动的,不带死亡气息的——让他受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