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詹姆斯:欢乐角(上)
一
“所有人都在问我对所有事物的看法,”斯宾塞·布莱登说,“我尽可能回答,但都是避重就轻,用一些废话搪塞他们。对他们任何人而言,我说什么都没有任何关系,真的。”他接着说,“即使我信手就能解决那么宏大而愚蠢的问题,我也只关心与我有关的事情。”他是在和斯塔维顿小姐说话,这几个月来,他总是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和她说说话。自从他莫名其妙地比预期晚回到美国以来,他遭遇了一系列接踵而至的意外,这样的安排,这样的机会,这样的安慰和支持,在这样的情况下,是他最需要的。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意料之外,鉴于他长期以来一直对这里不闻不问,这倒是很正常的事,意外自然有了发挥的空间。他已经离开了三十几年,准确地说是三十三年,这个期间已经积累了足以尽情发挥的意外事件。他二十三岁时离开纽约,现在已经五十六岁了,到了异国他乡之后,他有时会思念他的故乡,这样他有可能活得比正常人更长一些。
他经常对自己说,也对爱丽丝·斯塔维顿这样说,要过一个世纪,要比让他自己愧疚不已的这样离开故乡更长的时间,对故乡更加漠不关心,才会产生足够的距离、足够的新鲜感、足够的陌生感,更重要的是足够的宏大印象,对他的视觉产生足够大的冲击,不管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这个期间最让人惊叹的是世事是那么的难料。他自认为这几十年来他一直对故乡的变化持有最开明的态度,自认为能料到故乡的沧海桑田。但他实际上所看到的一切,证明了他一点也不开明,料事能力实在差劲。他没有看到他认为肯定会看到的,而他所发现的都是他从未想象过的。所有审美价值观都颠倒过来了,他以前觉得丑陋的,也就是他在遥远的年轻时期突然有了审美感觉的时候就觉得丑陋的,都莫名其妙地让他觉得有了巨大的魅力,而那些摆谱的东西,那些现代的庞然大物,那些所谓的著名建筑,他和每年成千上万游客一样盼望瞻仰的那些东西,却让他惊恐不已。它们就像一个个圈套,很容易让人落个不愉快,更会让人产生抵触情绪,他现在到处乱跑,随时可能踩到圈套的弹簧。这整个场面很有趣,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要不是某个奇妙的真理,他肯定会惊惶失措。很显然,很肯定,他并不是来看这些庞然大物的,其实,他之所以来这里,是出于和这些东西没有任何关系的某种冲动,不仅是从根本上讲,即使是从表面上讲,都是这样的。
说得浮华一些,他是来探望他的“财产”,三十几年来和他相隔四千多英里远的财产,或者更文雅地说,他是想来再看一眼他通常亲昵地称为“欢乐角”的房子。他就是在那幢房子里见到第一缕光线的,他家里的许多人,都生在那里、死在那里,小时候,他上了很长时间的学,所有假期也都是在那里度过的,那时候他没有得到多少温暖,他在社交方面难得开了几次花,也都是在那里开的,他离开后,他的两个兄弟相继去世了,原来的财产安排也就失效了,这幢房子终于完全落到他的手里。他还拥有另一幢不那么“好”的房子,因为从老早的时候起,“欢乐角”一直都是最大、最神圣的。这两幢房子就是他的资本,在后来的那些年,他的收入也主要来自这两幢房子,房子租金一直都没有怎么低过,这完全是因为它们都是最好的房子。纽约不断繁荣的房屋租赁市场,让他可以安心地住在欧洲,而且,“欢乐角”将在一年内拆除重建,对于面积这么大的房子,他完全可能获得巨额补偿款,这让他的情况更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