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行道(4)
老人看了看自己的独轮车,又看了看缓步逼近的我,终于做出了决定。他把衣服脱下,与其说那是他的衣服,不如说是披在身上的一堆烂布条,于是把那一大团布条匀成三团,分别盖在三个泔水桶上,防止罪恶气味冒出。人们对此很满意。
老人那双大手与嶙峋的身子骨完全不合比例,一副小孩子看的动画片里才有的,那种身子纤细却有一双大手的猴子的滑稽模样。
他又看了我一眼,不再惊慌。
他憨笑着,致歉似的模样,祈求原谅与怜悯,同时伪装一颗精明的心,作个不被排斥的傻子。一用劲,抱起车,根根青筋在裸露的皮肤各处爆出,与他的憨笑又成就了滑稽的对比。
事与愿违,一滴泔水就不愿呆在泔水桶里,它是不愿同流合污,可这自命清高的“人”没认清什么是污浊的真正本质。它挺起身子,顺着外桶壁而下,又跳落到车下,落地,用生命的余力绘出一条橙黄色的痕迹,见证它曾经与命运的搏斗,即便不为人传颂歌扬。生命的终止线,它用力摊开自己的身子,热情地拥抱、亲吻黄色的地砖。它终究在大地上,大地上的某城市中,某城市中的街道,街道的盲行道上,等待冰冷的冬日将它缓缓蒸干,残尸永远与大地结合,灵魂快乐地成为气、成为云、成为虹、成为霞、成为梦的隽永。
旁人的冷眼只注意到了影响市容的一幕,显然在他们眼里只有黑痰是“人性之美”对城市的美好装饰。而老人弄脏了这个城市,要让他自行打扫干净。
老人还是憨笑着,眼中的睿智却超过任何人。轻轻放下车,像是将入睡的婴儿送入柔软温暖的摇篮内。
看到了吗?老人的温柔散出了乳白色的光在他周身。看到了吗?盲行道上的诸位,盲行道上的我啊。
他像是庙内修身的老僧,古佛之影就座映在他柴瘦的背上。他在滴落的泔水前跪下时给人这样一种感觉,似乎有什么神奇力量将他的双膝托着,让他的双膝缓缓触地;掸起地上的尘埃,漂浮一会儿又落下,很柔美,也是那么有节律。他趴下时也是这般,继续俯下身,他那白花花的胡子已抚及了那滴泔水,来回轻轻摆头以控制自己的胡子,地擦干净了,这一幕让我想到真正的神,一个真正的神正对一个有着真正信仰的人洗礼。
众人心满意足。地似乎干净了。
老人再度缓缓抬起车,一用力又驾到肩上,这回没有任何液体或气味逃出或想要逃出。他就面带憨笑,光着上身,扛着自己的推车,没有人让道,他自己隐入了浪潮,但大概不会是被漩涡裹挟而去。我看不到就是了。
唯一看到的是那滴泔水,老人不是在擦他,只是更均匀地将它涂抹在他所深爱的大地上。作证的是老人依旧花白毫无异色的胡子。
终于,我来到老人刚停留的位置,一脚踩到泔水迹上,还蹭了蹭,动作很自然很微小,应该不会被留意到。
看不到,但我知道这应该能使它更加均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