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行道(3)

然而我这双眼却看到一些，看到一些难言的……
我看到一个个幽魂，他们彷徨在人群之中，有的随着人流消逝在我的视野之外，有的想逆流而上，直接被一个浪打翻，不再浮上来。这些幽魂在人群中举步维艰，有的就与我擦肩而过，他们似乎发现了盲行道上的我，伸出手，我原以为他们是想让我拉住他，让他也来到这无人的道上，可我传入我耳的凄厉叫喊声却是：“离开那儿!走啊!跟我走!哪怕随着人流!快离开那儿!”这些人，宁可在人流中无所归属，也不要在盲行道上站稳，我不太懂这是为什么。
我继续在盲行道上走着，我发现盲行道周围的地面异常洁净，而盲行道上，隔几步就有一团团黑痰肆无忌惮地横在道上，扭扭他们的脖子，伸展他们的四肢，向我投以深怀怜悯的蔑视。
我是个盲人，我看不见，不觉得恶心，不觉得生气。
他们知道我是个盲人，我看不见，不觉得恶心，不觉得生气。
（六）
我遇到了一个老人，推独轮车运泔水的。额头右半边生了有老年人特有的那种斑，应该有一个特有的名词来描述它，但我不知道，也不乐意去知道。他头发斑白，感觉有些疏，但因为留得长所以难看出来，乱糟糟的还粘些黑灰，可能他还兼做些其他活儿，胡子花白，乱糟糟的和头发一样。他身上披了不知道几件衣服，破破烂烂的满是窟窿，即便有些破洞能被另外一些衣布挡住，但仍能看到一些裸露在外的皮肤，那些衣物实在太破了。
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手，关节处的褶皱如同黑色的深渊，他用力握住独轮车的手柄时，那些褶皱就像刚健的肌肉，令人惊叹。
但他年纪大了，累了，无意间他独轮车的轮子穿出了人群，滚上了我前方的盲行道，抖了一下身子，停在了那里。
原本行进的人们停了下来，都注视着老人，而我是个盲人继续向前走。
老人喘了几口粗气，气出口后骤然凝成冰雾，他抹去了额头上的汗，撒下了一颗冰晶。老人原本困倦的眼猛地睁开，额头上更多更多的汗珠冒了出来。他的头像拨浪鼓般摆起来，不断观察四周，脸上的慌色毕露无遗。四周——人们的脸色，审视犯人一般的眼神，还有慢慢逼近他的我。
他就像是一匹被恶狼赶到山崖前的倦马，似乎除了崖底就没了其他出路。
将车重新推入人群？人们对这一车泔水是多么厌恶，他们盘中未品完的珍馐聚集在一起装入桶内就变得恶心，而恶心的原因当是那车泔水揭露了他们那些被习惯化的罪恶。现在，只有苍蝇和孩童在趣数桶内残存的奢侈。
西装革履的人们抖开手帕捂住鼻子，又掏出一张张卫生纸在面前挥舞，打下“罪恶”气味伸出的脏手，也防止“罪恶”在老人冬日里无意间的抽搐下再沾染回他们身上。这群人组成了一堵墙，坚固的砖石阻挡了老人，垛堞内又射出一束束箭，作为站在盲行道上的公罚。
我是个盲人，不知情，继续向老人逼近。周围人窃窃私语，他们没一个朝我大喊一声，我是个盲人，摇晃着脑袋想要听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见我这样，人们默契地闭口不言，这条盲行道是个狭长的舞台，面对台上的两位戏子，这些台下的观众当然要予以尊重，掌声和欢呼则要之后在他们心中共同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