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后台》第五十三回(2)

“呵，”小梅冷笑一声，“你明白什么了？你以为我们是怕挨枪子儿？我们倒盼着有个痛快的！”昨儿哭得那么利索，今儿真红了眼眶反而拼命忍着。
“我们不怕死，”璇儿说得很慢，大概是怕说快了暴露声音里的颤抖，“我们是怕…怕死得乱七八糟……”
这话说有些滑稽，小崽儿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两手捂住口鼻，佯装打了个喷嚏。
“咱能一气儿说明白吗？”祥子不懂文化人的哑谜，觉得听他们说话太费劲了。
“行。”小梅扥开领口的扣，肩上披的斗篷像变戏法的红布一般落在地上，“我尽量往明白了说。”他脸上的媚气荡然无存，“我是个戏子，璇儿也是，我俩自小在一个戏班里长起来，我唱旦角儿，他是小生。”
磊子在一旁点头，琢磨了半宿，到这会儿他总算知道小梅身上那股难以言表的阴柔和说哭就哭的本事是哪来的了。
“三年前，我俩一起被买走了。打那以后……”
“先等会儿！”小孟儿拦住他的话茬，“买走？被谁买走了？”
璇儿低声嗫嚅，“我敢说您都不敢听。”
“璇儿！”小梅拧他一把，又正色向众人，“他是谁于您各位而言不重要，总之是北平城里一位家财万贯的商贾，随手买两个戏子对他来说和买两条看家狗也没什么分别。”
掌柜的看他脸上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冷漠，心里像是被抓挠了一把，说不上的滋味，“喝两口水。”怹倒了一碗茶水递给小梅。
“先生家里有钱，家里养的戏子几乎赶上了我们原来的戏班，吃穿用度比原来强百套。我和璇儿年龄小，多少受些欺负，但总算不必为饱暖发愁，也没了师父打骂，乐得自在。”小梅把茶碗捂在手心里，暗自用劲儿，指节发白。
“然后呢？”烧饼个不长心的，就差抓把瓜子坐这儿听了。
“我们在先生家住着，平时练功、吊嗓子，先生有兴致了就去给他唱一段，没什么远大抱负，就想着混一天算一天吧。但是前几天，先生说…说要…”哭腔渐浓，小梅低着头，目眦尽裂，拼命抑制眼泪。
璇儿偏过头，瘦削的肩胛骨像个突兀的存在，“先生说要把我们送给别人当贺礼！”
“又是买又是送的，把你们当什么了！”大林颇有些不平。
“呵，少爷，您以为我们是什么啊？是人吗？配吗？戏子，就是不干不净的物件！”小梅仰起头，眼泪顺着颧骨滑进发丝。
“您别嫌我们没骨气，”璇儿抬头看着掌柜的，“如果是把我们送给另一位商贾，那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区别，左不过是换个宅子住，又能怎么样。但是，”他停下来深呼吸，“但是先生要把我们送到……送到宪兵司令，给一个有怪癖的日本军官……”
“怪癖”是什么意思，所有人心知肚明，屋里安静得吓人。小崽儿甚至觉得自己肚子里有一泡尿，马上就憋不住了。
“我们昨天从府里逃出来，我化妆成女人，和璇儿演夫妻。在台上我们演了多少次夫妻，数都数不清，所以我想，这个计划天衣无缝。 ”话到这，他像是要验证自己的说法，于是伸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这一个动作，风情万种。“结果，呵，结果才逃出来没多远，街上就放枪了，当时乱成一片，我和璇儿走散了。再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