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枯野抄(3)
所以去来一拿起羽毛牙签,浑身就僵得出奇,亢奋得不得了,以致用白毛尖上沾的水去抹芭蕉嘴唇时,手直发抖。幸好睫毛上噙满了眼泪,其他的弟子见了,就连尖刻的支考,恐怕也以为,他那么亢奋,是悲痛的缘故。
不大会功夫,去来直起穿起古铜衣裳的身子,畏首畏尾地退到座位上,把羽毛牙签递给身后的丈草。一向老实巴交的丈草,毕恭毕敬地低眉垂首,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轻轻儿把水沾到师傅的嘴唇上。那样子,恐怕谁看在眼里,都是庄严虔敬的。可是,就在这庄严的时刻,蓦地听见客厅的角落里,发出一阵瘮人的笑声。或者说,至少当时觉得听见了笑声。那声音,简直就像从丹田发出来的大笑,经过嗓子眼和嘴巴时,想忍都没忍住,结果转从鼻孔断断续续迸发出来。当然,在这种场合,谁都不会放声大笑。声音其实是正秀发出来的,方才他就悲痛欲绝,忍了又忍,此时终于撕心裂肺,恸哭起来。他之恸哭,不用说,准是悲怆到了极点。在场的弟子,大概有不少人想起了师傅的名句:“荒冢亦惆怅,悲怀一恸声断肠,萧瑟秋风凉。”乙州也同样在哽咽抽泣,对正秀凄厉的恸哭,觉得有些过分——即使不说他不够稳重,至少也太不自制,所以,忍不住有些不痛快。
说到底,他的不痛快,是出于理智。不管他脑子是否情愿,心上却忽然为正秀的哀恸所动,不知不觉,眼里也汪起一包泪水来。方才他觉得正秀的恸哭让人不快,现在也不认为自己的眼泪就多纯净,彼此并没什么两样。可是,眼里的泪水越冒越多——乙州终于双手拄着腿,禁不住呜呜哭出声来。这当口,唏嘘作声的,不独乙州一个人。守在芭蕉床脚的几个弟子,也接二连三响起抽鼻涕的声音,打破了客厅里冷寂的气氛。
在这凄凄惨惨的悲泣声中,手腕上挂着佛珠的丈草,依旧静静地坐在原处。接着,坐在其角和去来对面的支考靠近枕边。支考号称东花僧,出名的爱挖苦人,大概神经没那么脆弱,不会受周围感情的带动,轻易掉泪。他浅黑的脸膛一如往常,照旧摆出蔑视一切的神气,而且同平时一样,照旧俨然不可一世,漫不经心地往师傅嘴上沾水。不过,当此场合,即便他支考,也难免生出些感慨,这自不在话下。“曝尸荒野上,心中戚戚未曾忘,秋风浸身凉。”——四五天前,师傅曾一再向弟子们道谢:“我原以为,日后会敷草为席,以土为枕,命丧荒野。没想到能睡在这样华美的被上,得偿往生的夙愿,实在是欣慰之极。”可是,无论是在荒原上,还是在花屋这间后客厅里,两者并没有多大分别。现在自己这么往师傅嘴上点水,其实,在三四天前,心里就惦记着,师傅还没有留下辞世的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