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敦】花样年华（下）(8)

五年前的芥川 按照父亲的命令调职到了紧靠着大海的南边的土地。那时候，海滨疗养院崛地而起，富人们渴望得到更多的寿命，把自己关在了疗养院里，芥川那个病入膏肓的父亲也不例外。
“你想要什么，父亲？”
芥川几乎每日都到疗养院里询问父亲的要求和指令。蜷缩在躺椅上的老人早就没了当年高高注视着芥川的威严与气势。如今的他只能拖着步子，佝偻着身躯，左手抓着拐杖，右手手指艰难地拢在一起，这个动作是他的一个改不了习惯，改不了把自己的所有物牢牢控制在手里的习惯，就连他的子女也是自己的所有物，不能离开自己的掌控。芥川家的女儿芥川银在草草地完成了女校的学业后，就被父亲塞给了十几里外的立原家。幸运的是，银与夫婿那位志趣相投，日子还过得去，可不是每一个姑娘都能像银那样幸运。
无论这位老人是健康还是孱弱，刻下的敬畏终究无法轻易消去。一再推脱父亲为他挑选的新娘已是芥川所能做出的最大的抗争。
和敦分开后的第四年，芥川的父亲在南方温暖的疗养院里闭上了眼睛，右手手指没能完全并拢，间隔出不小的缝隙。
“我应该感到难过的，可我却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
关上房门后，芥川抱住了敦，额头靠在了对方的肩膀。
“我本该完全沉浸在悲伤里，可我……我却在悲伤之余松了一口气。”
悲伤大多是沉重的，如飞来横峰压在心口背脊，可芥川却感受不到太多的重量，反而觉得自己的身体要比过去轻盈得多，绑在他身上的东西不见了，消失了。他再也不用在父亲面前小心翼翼地呼吸，喉管没被扼住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应。葬礼过后，芥川辞去了工作，并花了近一年的时间去处理父亲的后事及家族各项事宜，而后才提着行李到火车站上收获一个光明正大的拥抱，他得到了解脱。
“可当我觉得解脱终于到来的时候，又有一只爪子揪住我心脏的下半部分，力道很轻，但我就是没法无视那种痛楚。”
对芥川而言，父亲对他束缚囚禁是真的，可小时候，父亲出差回来时给他的拥抱和书籍也不是假的。芥川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样向即将远行的父亲讨要一本书作为礼物的，父亲按照他列的清单将书本一一带回，他双手接过那几本书时，封皮上有极淡的烟味。细微的痛楚像秋晨的缭绕雾气，摸不到又躲不开，白色充盈着整个视野，连无视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彷徨的人兜兜转转，结果到头自己还是被困在白茫茫的一片里。数年前，港口的大门一开，有多少人从此在两种风暴交织而成的扭曲的父子关系里夹缝生存，生来便被矛盾啃噬，直至身心都被燃烧殆尽。
敦听出了芥川话里强忍着的鼻音，双手搭在对方的背部不愿放下，长达五年的煎熬让他们两个伐毛换髓，五年的经历强行给他们的灵魂心志来了场不留情面的冲洗。
没有谁比谁更不幸。
这五年里，敦以优异的成绩为自己的学业画上了句号，毕业后，他留在了学校给太宰当助教。年少时与谷崎润一郎他们定下的结社复兴的目标也随着他们的毕业交给了以后会在校图书馆里寻宝的后辈。当年入社的大部分人都投身到了会定期发行刊物的杂志社里，他们的顶头负责人名叫福泽谕吉。谷崎坦言，与这位极具威严的领头人初次相见时，他的注意力差点被那只成天在领头人脚下大摇大摆的花猫吸引了去。在几个学堂间来回奔波的樋口一叶在中也的举荐下进了另一家杂志社，她的领头负责人森鸥外在多年前与福泽谕吉有过好几场轰动一时的文艺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