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变形记》(上)(2)
这一切都飞快地在他脑子里闪过,他还是没有下决心起床 ——闹钟敲六点三刻了——这时,他床 头后面的门上传来了轻轻的一下叩门声。“格里高尔,”一个声音说,——这是他母亲的声音——“已经七点差一刻了。你不是还要赶火车吗?”好温和的声音!格里高尔听到自己的回答声时不免大吃一惊。没错,这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可是却有另一种可怕的叽叽喳喳的尖叫声同时发了出来,仿佛是伴音似的,使他的话只有最初几个字才是清清楚楚的,接着马上就受到了干扰,弄得意义含混,使人家说不上到底听清楚没有。格里高尔本想回答得详细些,好把一切解释清楚,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只得简单地说:“是的,是的,谢谢你,妈妈,我这会儿正在起床 呢。”隔着木门,外面一定听不到格里高尔声音的变化,因为他母亲听到这些话也满意了,就拖着步子走了开去。然而这场简短的对话使家里人都知道格里高尔还在屋子里,这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于是在侧边的一扇门上立刻就响起了他父亲的叩门声,很轻,不过用的却是拳头。
“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他喊到,“你怎么啦?”过了一小会儿他又用更低沉的声音催促道:“格里高尔!格里高尔!”在另一侧的门上他的妹妹也用轻轻的悲哀的声音问:“格里高尔,你不舒服吗?要不要什么东西?”他同时回答了他们两个人:“我马上就好了。”他把声音发得更清晰,说完一个字过一会儿才说另一个字,竭力使他的声音显得正常。于是他父亲走回去吃他的早饭了,他妹妹却低声地说:“格里高尔,开开门吧,求求你。”可是他并不想开门,所以暗自庆幸自己由于时常旅行,他养成了晚上锁住所有门的习惯。即使回到家里也是这样。
首先他要静悄悄地不受打扰地起床 ,穿好衣服,最要紧的是吃饱早饭,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因为他非常明白,躺在床 上瞎想一气是想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他还记得过去也许是因为睡觉姿势不好,躺在床 上时往往会觉得这儿那儿隐隐作痛,及至起来,就知道纯属心理作用,所以他殷切地盼望今天早晨的幻觉会逐渐消逝。他也深信,他之所以变声音不是因为别的而仅仅是重感冒的朕兆,这是旅行推销员的职业病。
要掀掉被子很容易,他只需把身子稍稍一抬被子就自己滑下来了。可是下一个动作就非常之困难,特别是因为他的身子宽得出奇。他得要有手和胳臂才能让自己坐起来;可是他有的只是无数细小的腿,它们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挥动,而他自己却完全无法控制。他想屈起其中的一条腿,可是他偏偏伸得笔直;等他终于让它听从自己的指挥时,所有别的腿却莫名其妙地乱动不已。“总是呆在床 上有什么意思呢。”格里高尔自言自语地说。
他想,下身先下去一定可以使自己离床 ,可是他还没有见过自己的下身,脑子里根本没有概念,不知道要移动下身真是难上加难,挪动起来是那样的迟缓;所以到最后,他烦死了,就用尽全力鲁莽地把身子一甩,不料方向算错,重重地撞在床 脚上,一阵彻骨的痛楚使他明白,如今他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也许正是他的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