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贾正]天色将晚.上(2)
我第一次见到朱正廷时上海下了点小雨,那时我还只有十三岁。朱正廷早早就带着戏班子背井离乡出来讨生活,在见朱正廷之前他的曲子也早就满了行人耳。我在范丞丞牵领下不情不愿地进了乐华楼——我小时候在国外,欣赏更多是英格兰的民歌交响,平时在宴上听京戏只哇乱叫,只觉得吵得脑袋疼。范丞丞再三向我保证今天这位角儿绝对是天仙下凡级的,用他范丞丞的审美保证不会失望。
我半推半就的进了二楼的包厢,那场却是乐华为数不多的糗境。刚出来的武生刚翻了三下就一头栽到了地上,这个大根头摔的实在是不漂亮,底下观众都哄笑起来。我表面坐定,实则已经心不在焉在桌底盘玉。
台下突然又喧闹起来,原来朱正廷这班主只能亲自出来道歉,他穿着白单衣,妆只上好了半张脸,一只袖子遮住没上妆的半张脸,在纷纷扰扰的戏台上很是形单影只的样子。
太素了,我心里默默想,这哪是救场啊,这分明来砸场,旁边范丞丞却已经开始叫好了。
朱正廷先款款地朝着底下鞠了一躬,然后在台上走了几个来回,他像是走,又像是在跳什么舞步,衣袂追他,灯光追他,几百双迷醉的眼神追他,他不受牵连,裙角都轻盈。他在步子越来越急,然后在台上翻了几个跟头,他跃起的时候轻的好像没有重量,落地也轻飘飘的,他一身骨肉就好像随着他飘了起来,行云流水的漂亮,我在国外看过最轻盈的芭蕾也不过这样了。
他在浓墨重彩的戏台上像是百花从中的一只白蝴蝶,却不乍眼,因为他本属于这里。
他在舞台上找到一个很绝的点站定,转了几圈之后开腔,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之前所有的素都是假象,他太艳了,绝艳是骨子里的艳,是眼波,身段,唱腔的艳。朱正廷完全不用担心老去,真正的美人是不怕老的,美人老了皮囊也可以艳杀四方。
我听戏的经历仅限于逢年过节陪长辈的逢场作戏——我以前甚至拿朋友送的戏曲唱片催眠。所以我听不懂他的大部分唱词,而艺术的美是相通的,那和我在唱片机里听到的哼哼唧唧的模糊声音不同,他嗓子清亮抓人,像是明矾投到水中,场中的喧闹沉降下来。我的耳朵被催眠,处于一个半生半死的薛定谔状态。隐约中只听到一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他深鞠一躬,弯得很低很低。
我如梦初醒,和我一样的还有场上几百人,我们有的坐在下面的大堂里,有的坐在下面的包厢中,此时却都没了什么贵贱,都成了他的受害者。他退场后就回了后台,乐器又叫嚣起来,后生们上台。范丞丞给我解释道,朱正廷最后那句词改了,他第一次登场演的《牡丹亭——寻梦》,一袭绿罗裙名盖梨园,你那时在国外可能不知道。
请您记得那身绿罗裙的情分,到哪里都别忘了怜惜别人呀。
我回味朱正廷的姿态,全身都像被点击过一样轻轻战栗,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别人的爱意,是纯粹的,没有杂质的来自别人的爱,而我和他甚至还不认识,他就把他的爱给了我,给了来听他戏的每个人,他怎么有这样的能力,他把他的爱实质化,我能看到,碰到,收好,我受宠若惊,我感同身受,我疯狂共情他的每个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