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舞姬(11)
直到此时,我的心一直游移不定,思乡之情和功名之心,时而压过儿女之情占了上风。唯独在这一瞬间,一切踌躇犹豫全都抛诸九霄云外,我拥抱着爱丽丝,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喜悦的泪水扑簌簌地落在我的肩头。
“送到几楼?”车夫像打锣似的喊了一声,早已上了楼梯。
爱丽丝的母亲迎了出来,我把车钱交给车夫,爱丽丝便拉着我的手,急忙走进屋里。一眼看去,不觉吃了一惊。桌子上摆了一堆白布和白花边之类的东西。
爱丽丝指着这堆东西笑着说:“你瞧我准备得怎么样?”说着又拿起一块白布来,原来是一副襁褓,“你想想看,我心里该多高兴。生下来的孩子准会像你,有一对黑眼珠。哦,我连梦里都看见你这对黑眼珠。孩子生下来以后,你这好心人,绝不至于不叫他跟你姓吧?”爱丽丝低下了头。“你不要笑我幼稚,等到上教堂去领洗礼的那天该多高兴啊!”她抬起头望着我,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这两三天里,我揣想大臣一路上车马劳顿,恐怕还未恢复,也就没有前去拜访,只得待在家里。一天傍晚,大臣派人来召请我。到了那里,大臣对我优礼相加,问过旅途辛苦之后,便说道:“你是否愿意随我一起回国?你学问如何,我虽不清楚,但仅凭外语一项,便足可称职。你在此耽搁日久,也许会有什么牵累,不过我问过相泽,听说倒没有什么,我也就放了心。”大臣的语气神色,简直不容我有辞谢的余地。我进退维谷,也不便说相泽的话不确,而且心中掠过一个念头:机不可失,要不然,就会失掉回国的机会,断绝挽回名誉的途径,势必将葬身于这座欧洲大城市的茫茫人海之中。啊,我的心竟是这样的没有操守!我居然回答说:“悉听阁下吩咐。”
纵然我有铁皮厚脸,回去见到爱丽丝又将如何开口?从旅馆出来,我的心绪纷乱已极。不辨东西南北,只顾回思凝想。一路走去,不知有多少次遭到马车夫的呵斥,吃惊之下才慌忙躲开。过了好一会儿,猛然一看,已经到了动物园。我倒在路边的长椅上,头靠在椅背上,热得发烫,如同锤子敲打似的嗡嗡直响。这样像死去一般,不知待了多久。当我感到严寒彻骨,醒过来时,天已入夜。雪花纷飞,帽檐和大衣肩上,已经积起一寸多厚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