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身宿(8)

暴雨这时轰然而下，万人击鼓般的雨声侵入池水，在我耳中扭曲变形，宛若一群无口孤魂祝我往生无间地狱的诵经，整个泳池是一口巨大棺材，正被千万鬼手拍上长钉。对死亡和鬼魅的双重恐惧侵袭我的内外身心，扎挣渐渐无力，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翻滚的池水一点点沉入黑暗。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我仿佛看清了脚踝上要我命的东西，那是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五指瘦长，指甲猩红，如果能够血色红润，无疑是一只很美的手，女人的手。
什么样的女人，会对我如此纠缠不放？我闪过最后的念头，然后——
一道迅电！
眼前黑暗被劈开一条裂口，透出电光，如同燃过一片白色火焰。我不知哪里又生出力气，挥舞双臂搅动池水，拼着命向被暴雨击碎的水面游去。池水已经寒到骨里，右脚踝那阴冷的拖拽仍在，但被激活的求生意志微弱却顽强，只要能活下去，扯断一只脚我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
一声惊雷！
耳中所有声音都消融在这记天地怒吼中，其中包括一丝女人哀怨的叹息。脚踝上顿时一松，我的右脚动了起来，整个人像是挣脱钩网的鱼，极力扭动着，冲出水面。救命的空气充注到我的肺叶，乃至五脏六腑，滂沱豪雨敲击我大口喘息的颜面和依旧寒冷的身体。但我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越发强烈的后怕，手脚并用地爬出泳池，在奔逃的路上，隔着雨幕，我分明看到槐树阴黑的枝蔓间有一个血红色的女人，正死死注视着我。

我的脑袋简直炸裂开来，整个人仿佛如坠深渊。冲回房间，冲到卫生间，冲进淋浴间，我把水流和水温都开到最大，试图驱散那彻骨的阴冷和刻骨的怨毒。我不敢睁开眼睛，怕眼前瓷砖上倒影出血红轮廓，逼着我回头，然后看见她正贴着我的背站在身后，一身血色，海藻般的头发里藏着只有嘴的脸，在我扭头的那一刻，如兽扑杀而来。
直到过烫的水逼退阴寒，让我察觉疼痛，我才多少平复了些，听见了外头妻子的敲门声。
“你怎么了？”她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慌乱。显然，刚刚我把她吓到了。
“我没事。”我冲外头喊了一声，关了淋浴，走出去把一条浴巾披在身上。水流从湿漉头发中淌下来，分割我的脸庞。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那个血色女人占据我的想象在镜中若隐若现。
压下想象，我狠狠擦洗自己，换好衣服，开了门。
落地窗外，雨已经收住了势，只剩下窗户上零星的敲击。妻子不在房里，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后面还跟着不太情愿的女儿。她一脸狐疑地看着我，又问了句：“你真没事？”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去讲前面那段恐怖的濒死经历，眼下血色女人消失无影，泳池明摆着最多到我腰部位置，那段经历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谁信。而且，就算要和人商量，面前的妻子也不是合适人选，她是没有主见、没有办法的那类人。于是我故作自然地对她说：“没事啊，就雨太大了刚刚，着急回来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