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湾(3)

她告诉我别问了，快睡吧。那时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问，为什么害怕说，但死后却能了。
亲历过命运酷刑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全身而退，即使死里逃生，也会留下她指证的勇气，就仿佛不提起死亡，死亡就不会发生，他们也不复存在。
我有尝试进过小田梦里，告诫她不要重蹈我的复辙，可结果却是让她大病一场，险些命丧黄泉来地府陪我。
我虽然喜欢她时刻陪伴在我身边，就像从出生到我出嫁为止那般形影不离，但绝不能以这种方式。我人生中最美好时光供养的姑娘，她还有许许多多除了这个村庄、这片土地、这样阴冷遭遇之外，没能享用的岁月。
我期许她能找到那个带她离开凉城县郊，相守终生的男人，哪怕是小牛，小羊小马小骡子都行，可褚怀芳......
早在我进寺庙偷枇杷，真正见过褚怀芳的面之前，我就知道他。
彼时褚怀芳还是县太爷唯一的独子，凉城县风光无二的大才子，人人都道他就要高中皇榜，就要有大出息。
我还记得褚怀芳十六岁进京赶考那天，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夹道欢送，众人齐呼文曲星、文曲星，场面竟比过年热闹。我跟小田指过他高头骏马蹄下的黄土路，告诉她若是褚怀芳真的荣登皇榜，他脚下这条离开家乡的路，就会成为记载在书里的金光大道，村口竖起石碑迟早要有属于他的一笔。

只是后来谁也想不到，包括褚怀芳自己可能也是。谁能想到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打马穿过众人艳羡目光，四脚朝天横着让人拉回呢。
他来庙里哪是县太爷口中的养病，他是落榜发了疯。
我不信任褚怀芳。我是一只由生到死的鬼，我能嗅得出褚怀芳似乎斩断前尘、六根清净的清隽皮囊下，潜藏有死人腐烂的气息。
可我也只是一只鬼。我不能在丫头受委屈时，像儿时那般抄起扫帚，打跑指着她没有耳钉的耳朵，鬼叫野种的杂碎替她出气；不能把躲进被窝里孵蛋的母鸡拉出，亲亲热热搂抱进怀中，告诉她只有牲口才打洞挂签儿，然后笑闹着摘下自己的耳钉，捏着她的耳垂非要摁上去。
我不能站在娘子湾的岸边，用手撩起水去泼她，故意嘟起嘴去亲她听了替人出生这种话的耳朵，去假意抚摸她被阿妈哭喊嚎破的胸膛；不能去埋葬与她阿爸厮混，大着六个月肚子失足淹死的女人的寺庙，再偷几兜枇杷换她欢心。
我只能跟着她，却拦不住她。
他俩相遇在寺庙的西北角井边，从那处向下看去，刚好能看到娘子湾长有垂杨柳树的一隅，正对面矗立着一块覆满青苔的巨石。石头望在眼里十分熟悉，只是做鬼以后，我的记忆随日月更替，一天比一天丢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