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宝道人生贺】如实之道（1）(4)

这音声低沉浑厚，总使人不能忽视。话仍说着，智积已将手中瓦钵送到寒衍面前来，寒衍更不愿负了他的一片心意，他手指细长，从钵中拿一小块糕饼，送到嘴里小口的吃。智积看他饮食，已经十分满足，没拿钵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摸着无发的后脑勺，笑得十分憨直。过一会儿他渐渐从这喜悦里反过神来，四下张望一番，茫然地问寒衍道：“师父，怎不见师妹？”
寒衍正嚼着糕饼，听这问话微微发笑，不及回答时又听身后少女应声清脆，叫道：“怎么今日竟有人找我？”他嚼着糕饼转身去看，看见那十八九岁少女形容的小罗刹女怀抱着一只大筐子，里头满是火红凤凰花，笑容狡黠地轻盈走来。
似她这样的罗刹，父兄皆生的凶丑貌恶，母亲与九个姊姊却貌美更胜诸天神女。不分血脉，只别男女，她因是个女子，随了母亲的好面容，生得肌肤透白如霜雪，白脸庞上一双秋水明眸，长睫毛下染着漆黑的眼黛，极大的对比之下，显得这美貌异常刚毅，叫人挪不开眼地想要望向她。她从前自道，旧时她父亲还在世时候，她降生不久，她父亲已说她的美貌冠绝于楞伽，为她取名叫做“夺一切众生精气”——这名字太直白了些，却与她的美貌相称。他们罗刹因为久远与人争斗，经祖祖辈辈下来，便多奉“罗刹法”，以吃人为生。凭这小女子的面貌身姿，要吃多少人，也是不必费力的事情。大抵只消扭动着腰肢向人身边走过去了，轻轻地送一段眼波，那些寻常男子，便要为之舍家弃子，神魂颠倒。食其血肉，得其精气，自然众生之精皆可为美貌所取。只是这罗刹女为寒衍所救时年纪尚轻，还不曾亲自捉人来吃，后来拜他为师，尝了其他种种美味，渐渐没了必要吃人的念头。

他也不求这小女子必定不准渔猎吃肉或是过了午时便不再餐食，如同他也从不如此要求智积。
罗刹女随在他身边，不以性别之差，与他和智积行在一处，也还仍保留从前的装束，穿的桃红柳绿，顶着一头深黑柔滑的长发。他们在整个伽蓝中仿佛是一种异端，因而他不喜欢在云端雷音寺中久住，总是携两个徒弟到耆阇崛山下去，或往诸城邑，或往丛林间，云游不定，比他少年时总在碧游宫中陪伴师父与弟妹们时候迥然不同。
罗刹一类，同夜叉一般，皆受生于大梵天王，即便不经修持，岁寿也远胜凡人。他与夺一切众生精气相遇之时，这罗刹王最幼的女儿也已将近百岁，形貌却只如十五岁。自那时起她拜他为师，到了如今，也有数百年了。这数百年中，王国兴衰，战争不绝，人间的人早已轮回了数次，唯有他们这些不能再称作是人的生灵依然大抵维持着原本的样貌。他在很多年前，曾见过一个从他的故国到来的僧人，那僧人见到他的模样，也觉得十分欣喜，自然与他攀谈，他这才发现自己如今对于故国的人言，已颇有些不能听辨了。他也知晓在数百年前，便有僧人前去他的故土，然而他究竟并不与他们熟稔。只是听闻那两位僧人最终没能返回这天竺之地，在洛阳死去了——他想到那大概是洛水附近的地方，也许是他所知道的“洛邑”。到了如今，真切地有一个来自于故国的人在他身边，或者是由此他才意识到，自己到来这西方究竟有怎样漫长的时光，而他本来记忆中最最熟悉的土壤，也早已同他所处的国土一样，经历了沧海桑田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