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宝道人生贺】如实之道（1）(2)

后来他有了个师妹，他看着这师妹从襁褓中的婴儿直长成个性子直率，容色娇艳的少女，而师妹又有了师妹——他师父对于教养徒弟总是没够的，他究竟有多少师弟师妹，恐怕不独他这大师兄，连他师父一时也是数不过来。他记得从前外人提及他的师门，总要称一句“万仙来会”，他其实不是个容易自矜自贵的人，即便如何称赞他，他一向也只是低头不语，心中并不引以为是。然而每每有人赞他师门，赞他师父，甚或者赞他的弟妹，他便觉得异常傲然，简直离奇。
那时师门之外的众人大都称他作“多宝道人”，而师父叫他“阿衍”，更有很多的弟妹，称他“师兄”，也有他自己的一个小徒，称他“师父”。
阿衍是师父为他取的名。他六岁时追随师父离开族邑，便再没真正地回去过。若真算起来，他当叫做寒衍，寒是他的族氏，而他降生时的不吉使族老和父母都不肯为他命名。也许惟有他师父这样的神才不去理会什么蓍占龟卜的结果，后来承教于师父门下，他才渐渐开始思考，师父那样的超然，仿佛是极尽的自信又混杂着安命的自在。一个真正知命的神，不论结果善恶，惟有遵从自己本性而已——最大的智慧事实上是不去瞻前顾后的思索。正如他才跟随师父离去时，师父问他的名，他支吾地答不上来。那时他俩正走在一条清溪边，他还记得那时深春带着晨露的草叶划过他赤裸的小腿时带来微凉而柔软的轻痒，他师父指着那条清溪，以人言为他取名为“衍”。百川朝海，众生得一；万化无穷，终归于道。少说要十年以后，他才明白师父为他取名时这短短一字的深意。

师父是他心中至重至亲，他从小被师父教养长大，修行成仙后的千年岁月里也只是随在师父身旁。便是如今，他已千百年不曾见师父了，再忆念着从前与师父相随时的种种，他也仍不自知地哑然失笑。
他这时候身处一座矮山的山顶，倚在一棵偌大的高莫哈树下，夏历的三月在这西南之地正是炎热之际，算算时辰，这时候也该将近黄昏了，可太阳依旧在空，似乎没有将要落下的打算。那树上满是如火的红花，接满了烈日辉光，光影在跳跃似的。他坐在树下看，觉得头上烧着一团火，一个对于气候已不必挑拣的仙，却觉得自己的两颊也在发烫。他本来白皙的脸给这花照红了，使他想起他的徒弟，给人称作火灵圣母的。他上一次只因为热气而热的脸颊通红时，正是她在他边上修习道术，御火绕身。
又想起她来，那只喜欢红裙子的小姑娘。他小心翼翼揣在怀中，抚育长成的小红雀。分明是个女孩子，却偏要用什么混元锤——绛烟，火灵圣母，连她也死了千百年。
修成仙体者，不论是人是妖，总是难以衰老，千万年的时光里，还维持着成仙时的状貌。然而他自觉自己这数百年里似乎衰老了，究竟老在何处，他自己只是隐隐地猜度大概。
从前修成仙体出于无意，从未执着谋求长生，使得他并不畏惧衰老。他始终承袭着师父的观念，物老而死，万物之常，神仙人妖，皆不例外。他只是还颇有些不能断除的“贪爱”，正如他才念着他那死去的小徒，已又有人叫着“师父”向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