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在火边小聚(4)

他在心里给这话打分，六分。这是他常常下意识去做的事，是高中时代每晚伏案打磨文字的残壳，掩埋在已如枯叶的岁月切片里，几不可察。但这次他注意到了，仿佛回忆因故人再见而化为强风，把厚厚枯叶吹荡而起，残壳裸露，回溯成过去的样子。
这种感受让包天权的羡慕之情更真实了些，他在没有接话的安野脸上捕捉到生活投下的阴翳，就把酒瓶子主动伸过去。又一次碰杯，更为清脆。但无论如何，包天权忍不住想，他仍在画，仍能以才华与生活谈判，而自己，在做了那件事又收到那个回复后，就已经彻底妥协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影响到高考发挥的痛苦挣扎，不过是徒劳。
接到那个回复的情形忽然变得十分清晰。那是连续阴雨后的一个晴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窗外的草木气息清新。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了下，他拿出来掩在桌子底下看，是有一封新的邮件。他整个人如同一名被收监的囚徒等来了宣判通知。
邮件来自一家国内权威的纯文学杂志，在上面发表文章，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和那些成名作家装帧在一起。他从高二开始陆续投稿，从没有回复到收到回复，只是每次的回复内容都嵌着“很遗憾”三个字。他点开邮件，看了又看，这次没那三个字，反而是“决定收录”格外刺目。

他和安野又各开了一瓶，把一片滋滋冒油的烤肉蘸酱送进嘴里，咀嚼着讲起大专毕业如何进入这家银行和里头工作的鸡零狗碎及龃龉。今夜的酒精不知为何作用飞快，飘荡起来的身心和看到那个回复时的感觉相似。
下课铃声在记忆深处响起，同学们离开教室，乱哄哄一阵，归于沉寂。他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嘴里发苦，仿佛喝干一杯特浓咖啡后的余味。“决定收录”，这本该让他欣喜若狂的字眼却让他品尝到最明确的苦涩。他站起身走到窗户旁，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像发亮的银白绸缎，并不温暖。他把那只专门用来写作的黑色英雄钢笔扔下去，五层楼的高度在教学楼和围墙间的水泥地上换来一声低低的闷响，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墨水从摔裂的笔囊里溅出来，散射开来，不成形状。
“有部日剧的男主怎么说来着，男人的三大不良债务，房子、妻子、孩子，我现在可是全齐了。要不然，我还真想把这破工作给辞了，去看看诗和——不要诗，就远方，能去多远去多远。这破工作，没法干了！”
他的抱怨是有所指的，这次行里安排支行副行长的位置，他原以为作为业务骨干的自己十拿九稳，没想到最终上去的却是一同进营业部、后来调去搞人事的一个小子。写作靠天赋，天赋绝伦的人写下的文章会自有质感、散发魅力、骗不了人，自己见过，也认了，知道自己吃不了写作这碗饭。可这副行长的位置为什么不是自己？那个搞人事的有什么能耐？搞了个什么业绩管理办法，搞得怨声载道，业务能力也没多突出，做信贷的时候谈下来的尽是些小额项目，加起来还比不上自己去年谈下的那笔大单，就算风控好一点又怎么样，还不是被踢到人事了？怎么会是他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