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在火边小聚(2)

他把手伸出裤兜里，右手拇指和食指夹住一枚硬币盘搓。这是高中养成的习惯，在思索较为艰难的下一笔时，那时候绝大多数的不确定只在画布上。他对接下来的聚会升起一股莫名的期待，过去高中生活的片段闪烁起来，如同沉在清澈溪水里的玻璃碎片。
车子到达目的地，高中学校边上的那家火锅店改了招牌，成了火锅烤肉店，招牌上刚亮起不久的霓虹像炭火，烘烤着仿佛正下沉杂质的夜空。他问了下门口无所事事的服务员，找到包厢，进门看见有人已经先到一步，点了锅底、炭架和一桌菜。
“可算来个人了。”
直到他说话，他才认出来，“包天权！”
安野有些困难地把记忆中那个瘦瘦的小个子跟眼前这个发福圆润的男人重叠起来，在面容上找到相同的眉目。
“你还是老样子啊安野，”包天权笑起来，两颊挤出更多圆突的肉，“不像我，我可是大变样了。”
安野坐到他边上的位置，看着他挪了下椅子靠近自己，听见他问：“在北京还行吧？”
那间阳光照射不到的逼仄储藏室在安野眼前闪过，一个人蓬头垢面蜷坐在里面，在画板上奋笔，通常还伴随着通宵熬夜的困顿，这个人这时候想不起刚来北京时的豪情，想着的全是赶紧完成这批插画，不然就付不起下月的租金了。

这个人，当然是他自己。
“行不行的，就瞎混，反正饿不死。”他给自己倒了杯开水，喝到嘴里，烫到舌头。
“以前你可没这么谦虚。嘿，以后成了大画家，可别忘了支援家乡建设。”说完他把一张名片递到安野手里，一家本地银行营业部的客户经理。烧开的鸳鸯锅底冒起热气，氤氲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在安野眼中变得暧昧不清、似笑非笑。
安野瞬间感觉他在嘲讽自己，和那些把持着比赛的评委一样。那些从不给自己作品应有名次的人，总要在评语里加一个“但是”，后面诸如“基本功不够扎实”“气韵不足”“画面表现力稍弱”的字眼，透露出前面那小段褒奖的敷衍。他一度研究那些获奖作品，无法从画作联系到那些玄妙的好评，觉得自己的画没差多少，不存在无法逾越的差距。他告诉自己原因，是那些评委有眼无珠，是那些获奖出道的家伙多了点运气，一定是这样。这个原因让他心安理得地停下思考，对那些谁谁获奖的消息以及他们的作品渐渐不再留心。还有一个原因，他看不出那些作品好在哪里。有一次一名十六岁女孩画的一一幅《白鹿》，出了圈，“天才少女画家”的信息扑面。那画他没怎么看，却在那女孩登出的照片上驻留目光，对她年轻的笑流露厌恶。
火锅的热气很快飘散开来，包天权的面容恢复如常，安野明白是自己错觉，他不过讲了一个很烂的笑话。可高中的包天权不是个会讲笑话的人，就算讲，也不会讲这么烂一个。他确实变化巨大，从内到外。那自己呢？真的还是老样子？安野的手不自觉放进裤兜里，又搓起硬币。他的手，比高中时候干净，那时总有沾上的颜料要洗，画作一幅接着一幅，乘着满足感、赞叹声和各种荣誉直飞天际，像送信的信天翁，送来他才华横溢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