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墨鉴(15)

那天以后，在这所学校里，每个课间都会看见一个秀气的小男孩在奋笔疾书。每逢有人问起他，班里的好事之徒就会详细介绍一遍他爸爸死掉的经过，然后补一句“这文章不得奖你拿刀砍我。”时至今日，我们知道这篇文章获奖了，虽说是最末等，但保住了不少人的脑袋，这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一开始，我不大反对老许写文章，毕竟那是写许叔叔的，纪念他从来不是件坏事。但后来老许拿了文章给我看，适才发觉事情的不对劲——这文章里歪歪斜斜没几个字写的许叔叔，全写的自己如何伤心，什么“亡父入梦”哇，“夜夜笙歌”哇，“悲痛欲绝”哇，诸如此类。我不敢说这类语言不好，但作为老许的至交好友，我明确地知晓，许叔叔身后，我们时有感伤，但绝非大恸如此。老许这是在写些子虚乌有的事儿，我认为这不好，所以直言对他说：“老许，你这文章是要纪念许叔叔，还是要证明自己有良心啊？”老许也很实诚，点几下头，承认是想证明自己有良心。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他爱他爹，但他爹去世那天他却没多大感触，他害怕自己是真没良心，就想写这样一篇作文证明自己有良心。我说，良心是自己的，写出来的良心是给人家看的，他真将良心写出来，于己也证不得自己有良心。

老许也倔的很，努努嘴同我说，不论怎么讲，文章已经写出来了，投稿势在必行。对此，我心里是一千万个不愿意，因为我知道，老许很有手腕，这篇文章要发出去准会俘住那些白痴评委的心，我不乐意世人对虚假的情感感动流泪，所以我拒绝了，并且把他的稿子当面撕毁。
那天以后，我和老许算是结了仇。只要我稍没注意，老许就会展开他的报复，比如，在我洗澡的时候往浴盆里放青蛙，吃饭时在碗里藏蚯蚓，在我座椅底下安装置，我一坐下就会发出类似放屁的声音……这些还是小的，后来他变本加厉，甚至开始研究起涩泽龙彦的手帖来，想靠着毒杀和诅咒来了结我。那段时间，我寝食难安，最怕哪天醒来枕畔多个扎着钉子的稻草人，或吃饭吃出颠茄来。到最后我实在受不住了，只好举手投降，但老许似乎没打算轻易放过我，这令我感到无比绝望。
又是一年的九月十三，老爹带着我们到了许叔叔坟前，洒扫，描字，上香，吃饭，步骤依旧如此，唯一不一样的是，老许吃完后捧着个空碗，弱弱地说了句“不够”。这句话给我听见了，于是撇过脑袋很嫌弃地说：“别看我，向许叔叔要去。”那天晚上我夜起了。我疑心这是老许给我下的诅咒，但没证据，这时候我看见书房的台灯仍亮着，朝里探探，只见老许正伏在案上，似是睡着了。我对此尤为惊怖，害怕他又在玩些什么花名堂，就偷溜到他身后，却见一页可爱的作文纸上，密密麻麻爬着娟秀的汉字，而不是我预想的楔形字或古英语，卷首一个空荡荡的角落还工整地写着标题：坟上野餐。这很明显是要写今天的事情。我看得入迷，竟没发觉老许实际是没睡的，他一只黑睛轻蔑地瞥向我，手指突然活动起来，就似是装死的马林鱼蓦地冲我箭跃而来，吓得我好一个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