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默(4)

（四）隆起，隆起，低洼。
艾比在等接下来的“低洼”，但预料中的“嘭，咚”没有出现。
大巴抛锚了。这是艾比在阿默山工作的第十四个年头，第一次有什么事情打断了阿默山的低语。“大巴抛锚了？”艾比十分确认大巴就是抛锚了，但她还是把句号改成问号说给司机听。
“大巴抛锚了。”司机把问号改回句号，然后原封不动地还给艾比。
车厢里的空气开始骚动起来。艾比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她看起来比游客们更加不安。
这几年里，她总是感到自己被某双眼睛审视着。这视线划过艾比的每一寸肌肤，让她无处遁形。在一些悬疑小说里，神探的眼睛就是真相的过滤网——他筛选每一个看到的细节，然后稍加推理，人们领口上的衣褶或靴子上的泥点就成了定罪的关键罪证。艾比觉得自己就像书中的嫌疑人，一举一动都处于审判之下。她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格格不入，她必须扮成一个讨人厌的坏家伙，她必须在车厢里抽烟，尽管她自己也难以忍受这像结满了蛛网一般浑浊粘腻的空气。
她想不通，自己明明已经踏上了奔赴范克莱默之旅，为什么还有人监视着她在阿默山的一切生活？不是史密斯，不是游客，不是司机，不是朋友也不是父母，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最终她在自己的卧室里找到了答案。一次，她对着衣柜前的梳妆镜检查自己睫毛的长度，接着便发现了那双眼睛。艾比立刻联想到心理医生藏在眼镜片背后的视线，但它远不止于此。

有一个艾比，站在范克莱默之巅，正用它俯瞰着阿默山的一切。
“这样的睫毛，可以吗？”
艾比听到眼睛的声音。她不敢让它看出任何端倪，于是开始修理她的睫毛。她小心翼翼，把左眼的睫毛修成犬齿一般错落杂乱，右眼则保持原样。
“这样的睫毛，可以吗？”
眼睛没有收回它的问题。她吓得赶紧丢下手中的剪刀，开始尝试徒手拔下自己右眼的每一根睫毛。这很疼，艾比的泪腺开始分泌。
“这样的睫毛，可以吗？”
一些睫毛掉入眼眶，和逐渐满盈的泪水搅在一起，扎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但艾比还是努力瞪着镜中的自己，拼命乞求那双潮湿而通红的眼睛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样的睫毛，可以吗？
（五）司机转动车钥匙，一遍又一遍。大巴的引擎传来一阵嗡嗡的颤动，像酣睡时发出的呼噜声，一遍又一遍。车厢里的游客们在等艾比说些什么。他们盯着艾比，那双眼睛也是。
她本应躲开这样的意外的。艾比知道自己逃不出眼睛的视野，便转而躲避一切陌生的体验。她清楚自己在见到史密斯时应该摆出怎样的一张臭脸，清楚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点烟，什么时候抽第一口，以及把烟灰抖到哪些座位上。她把体验的界限划在得心应手的范围之内，如此一来她就能按部就班地安排生活。但谁能想到大巴会抛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