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十六岁逃在人间(4)

我想起今天还有一位注意到我的人。女人骑着三轮车从夕阳里过来。
“上车吧，人家父子的事，你这外人少管。”
到这时我才知道那两人的关系。
我翻身上车，看到车斗里静静放着一把镰刀。和梦里那把一样。
“你今天去哪了？”
“工作啊。帮人收麦子。”
“这镰刀？”
“哦。最后一天了，我就把它带过来了。”
我忽然想起自己闯入者的身份，像一只偶然窜过的野猫，还没有被这里的系统接纳。我们往回走，经过那对父子时，父亲对我视若无睹，儿子仍一直向我呼叫。我愧疚地戴上耳机假装逃离此界进入音乐里，以掩饰我作为外人拥有无需产生联系特权的惶恐。
我吹着风，迎着夕阳，在笔记簿上写下白天的经历。所有的风景都像是麦芽糖一样被分成一片片的，还是那种藕断丝连的碎片，我行走在时间粘滞的糖丝上，观望一片片风景然后组装起来，作为我日后创作的赫利孔山之泉。
宾馆里，我感觉白天的时间流逝得比淋浴的水还要快，在小小的笔记簿上只变成两三页不到的文字。女人一直在外面工作到十点多才回来，带给我一份微辣的炒冷面。“谢谢。”我把钱转给她，她去洗澡。我一边吃掉夜晚的晚餐，一边进入夜晚的勾阑。某视频平台上，我关注的一些动画区UP主开播了，他们照例在联动玩狼人杀。我突然感到一种比夜色更为宏大的惯性包裹住我。我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两处的生活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变化，整个世界依然在惯性中运作，只有我自己的灵产生了些许波澜。我逃离是为了改变自己吗？不，年轻人不该接受这样的现实。我想起远方刚刚下学的朋友，她们结束一天的教养，以这个年纪该有的姿态和母亲有说有笑地共进晚餐。一股落寞从我心底升起。猫继续迷失。皎皎空中孤月轮。夜色像海，溺死九条命的新奇。

女人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
“怎么了？一脸颓废的样，完全不像猫了哟。”
“没事。”
她拿起我刚用过的吹风机去吹头发。洗发水的香味让夜色变得更深了。外面的街灯开始熄灭，让我想起小时候从街里的代销点买零食回家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吹风机的声音消失，夜色开始往身上压。
我听见女人狡猾地在这种状态下问我。
“学生？”
“是。”
“高中生？”
“……不是。”
我与夜色半推半就，熄灯后的黑暗中，我听见她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还嘀咕着什么女儿在的话也二十了。我决定以后换个数字应付人。我看直播看到十二点，决定以后就用二十一好了。这场以十个人为主角的表演，通过几十万块荧屏大小的入口邀请更多人加入夜晚的狂欢，欢笑的背后，全然忘记这整体是由千千万万份孤独的外壳组成的。在几小时的联动结束后的深夜，人们互道晚安，几位主演回到清冷的现实，几位主演继续去另一个世界游玩，还有一位主演在童话风格的卧室里和她的粉丝聊天。温馨的钢琴曲在世界散场的落寞里响起，抚掉一天的劳累，哄着守在她世界里的人们入眠。每点进一个直播间，我就和另外几千人萍水相逢在一个偶然的世界，虚拟内外，我的处境意外一致。我意识到还有更多的人迷失在这几千座世界的选择里，于是手指滑动，退回一个人静悄悄的他乡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