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十六岁逃在人间(3)

以猫的视角看，此处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公路边每株野草在我看来都在闪闪发光，阳光细碎成一粒粒的，在望不到边际的麦田上和看不见的风跳舞。我虽没有三千问题，但蓝天下却有吸引我的三千事。我尾随在两位老人脚跟后面。他们在谈一些老人在谈的事。
他们在生命暮年追忆自己的年轻时代。我在年轻时代听着他们讲述上世纪人的青春。我们对青春的定义大致是相同的——那是一段做梦的年纪。梦和现实在拔河，少年站在中间，等待梦吃掉现实，好把一辈子活成梦。我注视着他们渐渐远去，转身跃入路边麦田。
眼前是和梦里一样的金黄。所以此刻，是梦在拉扯现实，我陷在潮汐的海滩，不知是奔向大海，还是沉入地下。我遇见另一位在田里劳作的老人。他光着红薯色的膀子，围着一条米白色的毛巾，在耕耘脚下的这片土地。我站在金黄的波浪里，他没注意到我。我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从红瓦房里出来，对着老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人一起回家。我跑过去，看到地上安眠的镰刀。我曾梦见所有农民使用的工具都是同一个。从很远很远的史前时代开始，人类创造它，并使用它与大地约定，让我们活下去。我想起高二上学期的一堂生物自习课上，我读到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里对山顶洞人“装饰品”的评说：“对形体的光滑规整、对色彩的鲜明突出、对事物的同一性……有了最早的朦胧理解、爱好和运用。”我想象人类的美学意识从黑石下萌芽，在灵一次次的积累、沉淀中，发现真理并使用它，在洞穴里，实现一次次文明的进化。

猫耳听到风声，我又躲进浪潮里。机械轰鸣地卷来，掩埋大地的声音，我看到风被人为退散，年轻人驾着红色的割麦机，文明的车轮碾过，满目疮痍之上，金黄的果实累累灿灿。我恐惧自己会被卷入车下致死，于是仓皇地逃离此处。
我感到肚子有些饿了，但好奇心依旧满当，这大概是身为猫的天性使然。我又在大路上走了一段时间。期间我碰到一对父子，一胖一瘦，胖的是儿子，瘦的是父亲。儿子看起来傻乎乎的，对着过路人指手画脚，不过却没人理他。我想那些人不是出于谅解，而是对他的漠然。萍水相逢没谁会对对方多么在意，大家都是一阵风，来去无踪，除了自己的世界之外，皆不起波澜。正是如此旅行才有意义。我原以为他和今天所有人一样都不会注意到我，可他却追了我很长时间。他一直指着路边的混凝土沟盖板向我喊，仿佛下面有什么宝藏，他满脸喜悦地急于将它分享给我。我为他的天真折服，瘦高的男人追上来，拉住他，他挣扎着，向我求救。在我犹豫要不要涉足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路上响起。
“啊，是你啊。像猫的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