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十六岁逃在人间(6)

“你不用去上班吗？”
“你呢，不用去上学吗？”
“最近放假。”鱼在欺瞒。
“我的工作结束了，准备回东北去。”
“东北？”
“对啊。我二十年前的家，在哈尔滨。”
又是二十。我不打算同她谈下去了。倒不是因为数字，我只是不想让彼此因为过去更进一步地连在一起。即使她很令我着迷。我感到女人投来的视线，目光悲戚，那似乎是一段充满伤痕的过往。我庆幸自己的决定。
大巴跑在高速上，四肢不显疲惫，比昨天的我强到不知哪里去。我看着路边偶然闪过的城郊高楼，匆匆从我的世界路过。我忽然意识到，跨入城外或是步入黑夜，那世界便不再属于人类了。只有城市，只有层楼，才是现代人类和大地交换来的洞穴。我们畏缩在层楼里，让他者为自己的人生赋予意义，继而在层楼间移动，一条条轨迹交织出人类文明的绚丽，像是克洛托在洞穴里纺出的美丽丝线。
我们花费半天时间来到海边。克莱因蓝的天，群青色的海；流动的风，翻涌的海浪。鱼游进海天一线，万般皆是同一物。我抓住了那种感觉。蝴蝶扇动翅膀，我看到一个个泡泡飞在海里，像教室里一张张坐着的名片，也像社交软件里被快速埋没的文字。我常常会把一部分思绪留在白漆脱落的墙缘，或者一粒勉以透光的小洞，想象此去经年，我在世上某个角落回忆起此时此刻，像掉进时间的漩涡。我有时也会把某些极为重要的事物像这样丢在偶然到访的不知名地方。我给它某物它给我记忆，因缘汇聚，虽非人事却互相挂念。泡泡从鱼身脱出，继续在海里飞翔。

女人带我走在海滨的街道上，连汽车尾气都变成了蓝色的。
“你想吃什么？”
“海鲜。”
服务员把丰富的海鲜端上桌。
“要来瓶饮料吗？今天我全请了。”
“谢啦，不用。”
“对哦，忘了你今天是鱼了。”
我今天只吃鱼，还依赖着七八年前风靡网络的大鱼吃小鱼的游戏规则。那时候来海边我还吃不下太多鱼，现在我已经成长到拥有琳琅满目的选择了，哪怕这海鲜是由层楼提供的。我们走过一段无人依存的烂尾楼，像塔可夫斯基镜头下的潜行者，去乘上回归“区”的班车。目击新神诞生的城市里人流入海。
出来之前，我以为白天会很漫长，在其中确是如此，可离开后回首，再宝贵的克莱因蓝也成了转瞬的苍凉。我急于变成大人，想见识真正的世界。虽然放眼望去尽是层楼大厦，但这两天的旅行，倒确实在我生命的青葱路段小小推了我一把。
大巴上，我再次将白天的经历存储进泉水。女人和我离开层楼，来到视野更广的夜间小镇。真实的夜色已不再教人窒息。我感到全身变得轻飘飘的，想和她一起挥挥翅膀飞到月亮上去。但层楼终究误少年，自由早晚乱余生。女人在月明星稀的原野里这么对我说。